第四版:文艺·副刊总第3801期 >2021-03-10编印

远去的草房和瓦屋
刊发日期:2021-03-10 作者:◎平凡的老樊  语音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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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些日子没回老家看看了,脑海里就常常浮现出村边那弯弯的小河。河叫小泥河,平时水不大但从无断流过。冬春时清澈见底,浅滩处哗啦啦的流淌着,深水处鹅和鸭儿在“呱呱”的戏着水,三两个浣衣女就着踏步石扬着棒槌狠狠地在捶打着衣物。女人们絮絮叨叨的说着家长里短,传得老远老远的“嘎嘎”浪笑声,“咚咚咚”的棒槌声,和河边那一大片竹林里随风摇曳着竹子的“呼呼”声,显得日子恬淡而骄情。春上的日头懒洋洋的晒着窄窄的街巷,牛车轱辘辗过的两道车辙印上,零零碎碎的有牛粪和猪屎鸡屎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味散发着。竹林旁的草房和瓦屋,则高高低低,鳞次栉比,错落有致的映入眼帘。待炊烟袅袅时,有了人气,一两声“汪汪”的狗吠和公鸡们昂扬的鸣唱,便打破了这小村的宁静。

  这就是俺的老家。

  一个让我魂牵梦绕的,给我带来童年乐趣伴我成长的,让我洒了许多许多汗水和眼泪,用半大小子的劳作经历深深知晓了农耕时代欢乐和痛苦的老家。也是一个让我永难忘记又爱又恨的故乡。

  记忆中上世纪五十年代未,一家人从新疆喀什回到老家村里,旋又随父母在县城里呆了三四年,“三下放”回到老家时,三间房子年久失修,一遇雨天,外面大下,屋里小下,外面不下了,屋里还滴嗒滴嗒。在那个连肚子也填不饱的年代,谁家也没力气去修房盖屋,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破损的屋顶漏雨,只好用大盆小盆接雨水。夜深了,雨停了,这里还呼拉那里还滴答,只有东北屋角的地方能勉强藏住一家人的头。天放晴了,父亲慌忙弄来石灰头发碎麻合成灰泥,让我这十来岁的孩子爬上房顶,用勾铲铲起灰泥,勾勾瓦缝凑合着一天一天过下去。

  瓦屋是祖上留下的,虽破旧,在村上好歹也算是高大上的房子了。去村上转一圈,有一半左右还都是草房呢。草房低矮,墙是土墙,有土坯垒就的,有粘土夯土打就的,有马楂子泥垛起来的,更有简陋如树枝架子支起来,周围用秫秆箔围上泥巴糊就的。房架是粗细不一的树干权做房梁房檩,上铺茅草麦秸谷草秫秸秆,奢侈一点的就是黄稗草了。那黄稗草坚韧细密,耐沤耐雨也抗风,是不可多得的草房建材,一般人家还用不起。

  草房最怕风,一夜的暴风雨把很多家的房顶揭开了。如今想起杜甫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就想到一起大风,一下大雨,住在草房里的乡邻们那种惶惶不安,呼天抢地的被揭了房顶的无奈。

  春上天是家家户户修房盖屋的季节。扎地基下跟脚,三五人抡起手锤,扯起线绳,把积攒了多年的鹅蛋石,或者去南乡买回来的青石,有角有棱的砌成三间两间的房基,然后就在房基上砌墙了。心细的人家大多请个懂风水阴阳的先生,弄个罗盘照来晃去,定个朝阴向朝阳向,拧个公鸡头甩甩鸡血,黄裱纸烧上一通,才可开工。

  房墙大多是一尺六寸厚的土坯墙、夯土墙、跺泥墙,也有一尺二的,那是富裕点儿的人家在房四角或房梁承重地方用砖砌筑个砖垛柱子。更有全砖至下平窗的,里生外熟的,这在村上已是耀眼的富户,惹得众人眼红。

  我们这些十三四岁十五六岁的半大小子,自然是打下手的劳力,在匠人们的指挥下,脱鞋和泥,来来回回掂泥兜,搬砖递坯,送砖撂瓦。一练练成上架时,能做到架上接一摞瓦不会说话,然后就升级到房坡甚至屋脊和匠人打下手去。挑脊压带封山墙这些技术含量较高的活,便接近了我的视野。有时手痒,便央求着匠人老师傅,掂起瓦刀来,偷偷试试排两垄瓦沟。被房主人发现,挨一顿笑骂是跑不了的,说是事长可充数贼,毛还没长齐哩,就想着充大蛋。

  房墙垒至平座,就到了关键热闹时,用人渐渐多了。木匠来做房梁,房檩和椽子及门窗一套木工活。斧头,锛儿,锯,刨,凿子,曲尺,墨斗一应俱全摆开,好奇的小子们总想试乎试乎。我又自告奋勇给木匠打下手,先是为木匠扛木料,打墨线,后是拿斧头学砍木楔子,拉拉下锯。跑去铁匠炉打抓钉,拉拉风箱,打打下锤,新鲜的活儿总是手痒痒想摸摸。木匠师傅一边做一边也会传授讲解点什么,比如传统的房梁是重梁立字形,木料粗实笨重,费料费工但确实支撑得起庞大的房顶结构。后来人们大都采用人字梁,因力学均衡原理,这种梁形省料省钱其支撑坚固程度不亚于立字梁。有饶舌的师傅吹起来也是满嘴跑火车,牛逼烘烘的。

  待两旁山墙垒到成型,到了上房梁时,房主人早早在屋后墙上用黄裱纸写上“姜太公在此诸神退位”的神位,摆上供品,插上三炷香,磕头祷告一番,口中念念有词,无非就是上梁大吉求神保佑等等。房梁上贴着“青龙缠玉柱,白虎架金梁架”的大红喜贴,梁头双方贴上“黄道吉日”“吉星高照”,鞭炮就“噼里啪啦”的响着,半村的男劳力都来了。墙上的人用力拉,地下的人用力举,领头人喊着号子,房梁就顺顺利利的上墙了。待房梁就位,房主人端起一筐白白的圆蒸馍隔着房梁抛上去,便有大人小孩一窝蜂的去抢“上梁蛋儿”。在那个年代,白面馒头是稀罕物,抢到手儿便大口小口的咬吃起来。房主人满面春风,看着这热闹场面,这么多人为他家人嚼灾,十分的满足。

  修房盖屋是农人家一辈子的大事,上梁是一关口,挑脊封山安兽头又各是一关口,这都是技术活儿,房子盖的结实与否漂亮与否与工匠关系很大。那时农村盖房的劳动力是无偿使用的,像我们这号打下手出死力的人只要主家管饭就行了。而匠人是要有封子(红包)的,封子大与小,全看主家的贫富和出手大方或吝啬与否。过去有很多关于得罪匠人的传说,比如一富家盖处大宅,对木匠招待不周,木匠做一人偶推一小车,偷偷放在房梁头,主人不觉。待住进大宅,半夜老听见小车“吱吱咛咛”声响个不停,半年过去,生意赔了,地里庄稼歉收了,囤里粮食少了。便有高人指点,房主找到木匠,登门道歉,厚礼相送。匠人随即搬梯子登上梁头,将面朝外侧推小车的人偶换个方向往里推,没上半年家里日进斗金,五谷丰登了。这虽然是传说,但五六十年前的农人却深信不疑。也真有得罪了匠人,在挑脊或安装五脊六兽的关键环节不上心或有意为之,而使新房屋漏雨或传出一些灵异事件的。

  房脊两端的兽头也讲究青龙白虎之意,或龙头形虎头形的,也有猫头形的,说猫是老虎的老师,比虎还能镇邪。房脊多是烧成的构件如鲤鱼海马官人形状的,装在屋脊上煞是威风。更有因邻居房屋咬山、门前出路不顺、出水搭架地错落的等等,房主还请高人指点装面小镜或弄块“泰山石敢当”镶嵌在墙面,起个镇宅避邪的作用。

  草房却简陋多了,但缮草也是有学问的,一茬一茬的草得续的顺水顺风,为使雨水快速流下去,坡度也较瓦屋陡多了。屋顶的关键地儿有用砖瓦镇的,也有用夯实檩条压迫的,还有用瓦荐边的,防止被风揭了。一般人家用麦秸的草房一年至少修缮一至两次。用谷草和稗草缮房的就要好多了,匠人如果工做的好,住上十年八年也不怕漏雨。

  我家的三间祖屋在我十一岁时修缮过一次,等我长到十五六岁时,两个弟弟也长大了。奶奶一个人住在外面,三间房显然很窄狭了,父母考虑我们这些小子大了要娶媳妇,早就节衣缩食省吃俭用谋划着为我们盖新房了。

  顶着烈日我曾和父亲跑到虎狼爬岭满山满岭荆棘棵里寻石扒石拉石头,在村边小河边和二弟一起赤脚和泥脱土坯,有时周日还央求同学来帮忙。每到夏日发水季节,流沙淤积,便在小河里淘沙,一箩筐一箩头往家扛。半夜里曾和水泥厂开大拖拉机的司机老黄师傅到焦楼村的砖窑上去拉砖,幻想着长大也当个拖拉机手。冬日里步行到小屯街刚陶村的瓦窑上去订瓦拉瓦,下大雨了又怕土坯淋成一堆泥,慌慌乱乱的找草苫子塑料布盖土坯,淋成水母鸡似的。父亲常年在外上班,弟兄三个我是老大,当仁不让要挑这担子。所以这一幕幕如今实难忘怀,心里一想起便是五味杂陈……

  五十多年,弹指一挥间。那些伤痛早已抚平,过去的恩恩怨怨早就随风飘走了。唯有那草房瓦屋街巷,仍在脑海的记忆中。

  如今,传统的草房瓦屋已成过去式,取而代之的是两三层水泥小楼,一砖到顶的平房,茅私变成卫生间,用上了抽水马桶,灶火改成厨房。新村家家装了自来水,燃气也进入寻常百姓家,舒服是舒服了。亮堂是亮堂了,漂亮是漂亮了,但我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漫步在空心的老村,眼前一片断壁残垣,小胡同长满一人深的蒿子,破败的四合院里杂草丛生,只有那锈迹斑斑的烂锄头还挂在即将倒塌的房檐下,见证着过去。不见了袅袅炊烟,不见了辘辘古井和挑水人,听不见老牛的哞哞叫声,再也看不到吃饭时候端碗扎堆侃大山的人群和街巷里跳绳磕拐打打闹闹的孩童们。河里的水干涸了,河边那郁郁葱葱的竹林也不见了。这就是我日思夜想的乡愁吗?

  但是,老辈人留下的传统房屋的修造技艺,那些浸润着先人们血汗的智慧,那些个牛屋头烤火听瞎话故事的往事,上点年纪的老人仍记忆深刻。一打开话匣子,我熟知的叔伯哥哥们便滔滔不绝诉说着过去的经历、传奇和神神秘秘色彩的故事。

  我相信,这故事仍会一代一代传下去。直至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