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近日,县文联青年作家贺晴堃创作的短篇小说《寒冬春暖》被全国百佳重点期刊《佛山文艺》刊发。
这是贺晴堃创作的作品二度荣登《佛山文艺》,此前她创作的散文《黑夜的触角》刊登在《佛山文艺》第5期。
为繁荣我县文艺事业,助力“文旅强县”建设。今日,本报特编发《寒冬春暖》,以飨读者。
(一)
我始终记得,深冬的酒吧格外温暖,酒杯里的深红,像是一个泅游着的极其美丽的幽灵。或许我来到这里,也仅仅是为了取暖而已。然而这里的暖既恣肆又带着悲戚,仿佛一个似曾相识的镜像,一片刚刚打碎了的玻璃。
我窝卧在略带流苏的棉质沙发里,在酒吧的一个角落,静静地看着一个锦衣夜行的人,隐遁在他的吉他声中。我发现影声音的质地,有些郑钧那样痞痞的味道。影头顶昏暗的灯光,吝啬地照射在他如流线一般的手指上,于是,我就说不清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心一直在猛烈地收缩着,去到一个自己都不明晰的地方。我在数察,音符旋律的叠加构成了间奏,有些时候对于一件事物爱意的直接体味,也可以表现为次数的增加。
是的,只要爱,就会不止一次。
影说他爱我,也会不止一次。我多么像是一个动物,身体内关于情欲的分泌物逐渐堆蓄着,然后在某一时刻发出激烈的钝力,再硬邦邦地向现实砍去。有一种等待渐渐变得漫长,又或者漫长的从来都不是等待。因为等待是永恒的生命本身。
但是,你有家。我好像是哭着这样说了出来。窝在影的臂弯里,紧紧地拽着他的棉衬衣。我会对你好的。他用手指轻轻正了正我刚刚褪下来的衣襟。
其实,有些时候,信与不信在当时是不会被人分辨得那么清楚的,就像刀子划过指尖的一瞬,是不会觉得有多疼痛的。然而那两个月,却是一段让人无比疯狂流连的时光。白天,我们很少联系,夜晚却常常在一起。在黑暗的电影院里牵手,接吻,缠绵,用的是电影院最后一排的椅子。有时通过高速公路奔向远方小镇的旅馆,再在凌晨两点左右赶回家去。去跳舞,去游泳,去吻,去触碰,在夜晚用一切近乎于疯狂的形式。或许我和影都是夜色里的鬼,只不过一个是有心的鬼,一个无心罢了。我对影说过,有天,即使贷款也要买一个小院,然后在顶楼建一个简陋的泳池,在里面缓慢游弋,不让任何人知道这个房子和泳池的存在。影只是笑笑,刮了刮我的鼻子,说我可爱。其实我深深地明白,如果有一天影放弃了我,这样的想象,便会自然而然地消失。他乐意去配合我的想象,只不过是想让自己在疲惫的现实中松弛一下,但如若真的深入,这样的想象对于他而言便是一种负重。
我慢慢地洗刷着自己,和影一次又一次地分享着自己的身体,乐此不疲。只是,我知道是抓不住影的,却又有意地分割着生活。这样情不自禁地深陷在不公里,让我急于给这段感情找一个切口,也只有和他翻云覆雨时,我才会觉得充实。那夜,深冬的风声在窗外回转,我抚触着他头上密布的汗珠,用双眸锁定了影。
“亲爱的,我给你生个孩子吧。”我知道,自己是认真的。
“别吓我,宝贝。”我捕捉到影眼眸里故作掩饰的紧张。
话落,我们彼此都翻转了身体。那夜,不知道是不是冷风吹动了曾经的吉他声,我却明白,我们都一夜未眠。然而在酒吧初识那天的暖风,却带着一股醉醺醺的味道进入记忆,再嵌入灵魂。
(二)
我一直瞒着父母。但我没想到,有一天我会把自己的秘密向一个盲人打开。
深冬,父亲负债,母亲也随之增加了很大的心理压力。有天周末,我睁开了迷蒙的睡眼,去了趟卫生间,听到父亲外出的关门声,却没有照例发现母亲去厨房做饭,她似乎是蜷缩在客厅的沙发里,和谁打着电话。我故意没有将门关尽,才知道母亲原来是在询问我的舅妈,想去城里一个盲人那里问卜求测。舅妈和母亲的关系很近,这个盲人我也不是第一次听她说,虽然了解大概地点,却从来没有见过他。如若不是父亲的事业到了最低谷,我知道母亲也不会去轻易算卦。
已经是上午九点多了,窗外的世界依旧阴翳着,母亲叮嘱我,让我出去吃点东西。我自然知道她是要去哪里,便也不再多问。约略去想,占卜应该是一种被命运确证的,却没有任何人可以了然的神秘。然而但凡预测,必定与未来有关,所以不会有人可以跨越得了时空。
其实,那个人就在城东的一个小花园摆摊。那个花园是我每天上班都要路过的地方,有人算卦,有人唱戏,嘈杂无比。
我从不靠近,就像这个花园,可能也只是一个幻像。然而,每当经过,我又明显地感觉到一种牵引,一种莫名其妙的牵引,仿佛我的生活注定要和这里发生一些交集,或许人的第六感总是一种不可解却又无比准确的事物,它似乎是现实和非现实之间的一种调和,却并不是每个人都可以拥有。
终于,一个略微晴暖的日子,在下班回家的路上,我将电动车停扎在了花园与道路的间隔地带,缓慢地走在一条铺满石子的小径。再往前走一些,路的左边是自得其乐的唱戏老人,右边是摆摊算卦的先生。他们坐在小木椅子上,前面放着皱旧不堪的八卦图,左瞧瞧右看看。我继续走着,看到一位先生,身材微胖,双眼紧闭,头发花白,身边并没有摆放什么图样,只置放了两只木座椅,他将手机放在右耳旁,自得其乐地听着,周围的世界和他似乎没有任何勾连。我揣想着舅妈告诉母亲的那位先生是否就是他,于是便坐在他的身边。他或许是感觉到了什么,这个时候,我才知道就是他,他是一位盲人,比起他身边的那些先生,他却是多了些许的淡然和从容。于是,我主动开口打了招呼。
其实,人生的困惑多是关于未来的,当现实中所有的一切都纷纷坍塌时,黑暗便成了一种保护色,它能带给人一种隐秘的期望,既是隐秘,便挑逗着人们总想去求证些什么。
是的,人性如此,少有例外。
他开门见山地问我,想要测什么。一时之间,我的心瞪愣住了。一种迷失在心中形成了一个湍急的旋涡。我渴于问些什么,在我粗浅的印象里,占卜问卦似乎都是在问一些实际意义上的问题,如学业是否上进,财运是否通达,事业是否顺利,身体是否健康等等。但是这些时日,我的内心积聚了太多关于情感的诉求和迷惑,那些夜晚的吉他声在心灵深处留下了鬼魅一般的旋律。或许影就是我一直抓不住却又无比渴望拥有的一只鬼,就像是我每天夜里入睡之前面对着的墙壁上的一个洞。我需要一些东西来填补它。身体,情感,或是一个孩子。
我思来想去,还是不知如何开口,这时身边已经站了不少人等着求测,我只能欲言又止,让开位置。然而却又不甘心就此离去,便只能站在一旁听着看着,任由夕阳渐渐开始西沉,深冬的冷气又渐渐开始覆盖整个小城。那位盲人师傅自然没有觉察到我一直就在他的身边立着。他开始摸索着收拾东西,似乎是要准备离去。这时花园里已经没有剩下几个人了,夕阳也灰扑扑的。
我忽然想起那夜我对影提出的那个无比卑微的请求,有种力量像是钝击一般布满着重量,向我的心狠狠地锤了下去,这些时日经历着的一切像是打开盖子又被人踢倒了的酒瓶子,哗啦啦地流出让人心颤的液体。于是,我喊住了盲人师傅想要问些什么。他无法感知黑暗,却可以感觉寒冷。他说,如果我不介意,可以去到他的家坐坐,他说他的家离这里很近,没几步路就到了。
(三)
那是一个堆弃着不少杂物的小院子,里面有两三株早就残败了的花枝,破败的木质门在深冷的风声之中发出吱呀吱呀微动的声音。我赶忙主动帮他把门打开,盲人师傅进门后先是摸到了右手边的一个盆架作为坐标定位,然后便随之向右踱步找到了客厅灯的位置。他把手里提着的两把椅子又重新摆放好,便开始了和我的交谈。
他说:“姑娘,你想看些什么?”
我说:“师傅,你看我什么时候能有个孩子?”
我明白,这其实是一个悲凉的玩笑,但就是那样故作随意地脱口而出。如若一段感情最后的维系只能依托于一个鲜活弱小的生命,那这何尝不是一种深重的悲哀?然而我不知什么原因促使自己有这样一种卑微扭曲的愿望,我总觉得如若和影之间能有个孩子,起码我可以抓住一些什么。
于是,我把自己的生辰告诉了盲人师傅。他锁紧眉头有几分钟的时间。
“姑娘,你结婚了吗?”
“没有。”我据实相告。
“哦……”
他一定是意识到了什么。一个没有结婚的女孩儿却想要一个孩子,这有多么荒谬。
“你的感情现在应该不顺……”他沉吟了一会儿,说。
我无言以对,仿佛是能看得到深冬的冷风,那冷风似有形状,有着尖利的棱,在这样一个时刻继续着它的粗暴。渗漏在这间房屋里的冷气,让我在一时之间有种想要裹着棉被遁逃的感觉,仿佛这一切都不是真实的事情,它只是一个故事。
灯光在冷风的围困中恍恍惚惚,那些隐秘的蛛网和灰尘似乎是可以抓得到的。
“他……有家。”我哽咽了。
盲人师傅叹了一声:“迟早是要散的,你们不会有什么结果。”他用手摸索到茶几上的水杯,润了一下嘴唇。我却觉得冷极了。
“是的。”我尽力让自己平静地说出这两个字来。
“什么时候这件事情能彻底过去?”忽然之间,我觉得盲人师傅仿佛化身为了一堵墙,我在无意之中一头撞了上去,有些晕眩,也有些清醒。我不知道自己企图打捞什么,或许是一丝似有若无的希望。
“今年是不行了,明年吧,现在关键是你自己出不来。”盲人师傅把剩下的一点茶喝尽了,那茶叶在玻璃杯中摇曳后又沉淀下去,自顾自地,窗户外面的冷风似乎和它们没有丝毫关系。
其实很多时候,求测并不是去纯粹地解决心目中的疑惑,而是想要去佐证内心深处一种隐秘的期望。那天,我的心灵被盲人师傅彻底搅乱了,那些断语轻而易举地打乱了我拼命勉强维持的平静。
于是,我沉默了有一会儿,盲人师傅便也不再多说什么。当我准备给他微信转账时,才发现他只收取现金。“小姑娘家,什么时候有了什么时候再给。”盲人师傅笑了笑,那夕阳聚集着的光线透过窗户反射在他面颊弯曲的皱纹上,竟让我在一瞬间似乎有些不忍离去,却又明显地感觉到或许以后我还会再次来到这个小院子里,一次,两次,也可能很多次。
(四)
家,对于我来说可能就是一口深井,我就是附在里面的一处苔藓,常年封闭压抑、孤零潮湿。那么,影的出现可能就是一束渗射进来的光线,恰巧照在了这处苔藓之上,但是偏偏这束光,却成了我最大的秘密。
印象之中,第一次和母亲吵架,是因为她意识到了我可能在外面有了男人,但我却不想告诉她。是的,我的确不想告诉她。怎么去说呢?我知道,如若真的张口,所有我认为和影之间美好的一切,都会变成她口中不齿的证据,她会为了我而有巨大的蒙羞感。但我不怨她,我就是不想说而已,我必须瞒着她,除此之外,别无选择。
其实很多时候,秘密是会让人变得成熟的,但却并不是直接地去催化,而是一个内心保留了巨大秘密的人,和她周围身处的现实之间,会自然而然地催生出一种隔膜,这样的隔膜会让人变得沉重。成熟,只是伏藏的影子罢了。
每天下班回到家里,吃过一点东西,我就会直接去卧室,看书,听音乐,再或者是去剪纸,然后等待着那一声震动响起,最后再浑然入睡。我不会去主动和母亲说些什么,一天不见,对于她的问候,我也是粗略敷衍地回答,她自然能感觉得到。至于父亲,整天忙于他的工作,我现在所有的表现,他甚至都没有觉察出什么异样和端倪来。他的心思从来都不在我这里。这样也好。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