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版:文艺·副刊总第3891期 >2021-07-20编印

寒冬春暖
刊发日期:2021-07-20 作者:◎贺晴堃  语音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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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上期)然而涌藏在心中关于情感的激流,随时随地都可能要漫溢出来,我急于给它找一个合适的藏放的地方。这个地方,必须也是秘密的,不能有任何威胁到自己正常生活的可能性。

我知道,这很难。

那天下班之后,涂满暮色的街道西面新开了一家奶茶店,正好临近小花园。便进去换了现金,又去找盲人师傅,结果他没在原处。我隐约地想起他家的位置,就试着过去了。这是深冬里一个晴冷的日子,没有风,我推开了小院子的大门,看见那几束花枝的残叶已经掉光了,光秃秃地立着。

“是妞妞吧。”盲人师傅听到门动的声音,就推开木质门走了出来。

他还记得我的脚步声,我便又一次走进了他简陋的家。暮光照射进来,在略有残纹和蛛网的墙壁上,我们两个人的影子一高一低,墙壁似乎认识并熟悉我们,仿佛不仅收集了灰尘,还收集了记忆。忽然之间,我觉得有一种疼痛感。这时我才想起要把现金递给他。而他似乎早已经把这件事情忘记了。

盲人,从来都不会近视,他们似乎不像我们一样,只能看到眼前的东西,他们总是看得更远些……旭日的轮廓、大海的湛蓝、高山的积雪……我们愉悦地交谈着,心,似乎在某一瞬间洞开了一些。关于感情的一切,我不说,他不问。我知道,自己的心里揣放着一个巨大的秘密,这个秘密压得我透不过气来。然而面对盲人师傅苍老又安详的容颜,我却感到了一股莫名的心安。我想将一些东西倾诉并交付于他,秘密亦或是心情。

当我告诉他,我和影之间暧昧不堪的一切时,他在我面前坐着,认真地倾听,为这些荒诞的情感和情节紧紧皱着眉头。我对自己的命运一无所知,在此之前,也从不关心什么命运,然而盲人师傅却很相信命运的存在和推移。“经历过总是好的,你会走出来的。”我能从他的眉宇之间感觉到一种信心,这样的信心在以后的时光里逐渐构建成一种信念,在内心深处开始渐渐散发出微弱的光线。仿佛我可以嗅闻得到未来某天花开的气味,以后的某个时间,我可以走出情感的樊笼。

我知道,盲人师傅想扶我站起来。有些时候,他会在不经意之间,陪着我仰起头,静静地看着天空,看着他永远都不会再温习过的暮色和星光。他看不见我,却能看得到我内心深处的颜色,他能理解我胸中燃烧的情感,他也能感知到我未来似有若无的去向,他可以了解我的命运,他也想收服我内心多情的心魔。

他说:“闺女,你应该信佛。”于是,他送了我一块木雕的小佛像。

(五)

冬,越来越深,灰暗地笼罩着整座小城,让人无法把目光投向远处。周五加过班后,已经是6点多了。经过小花园时,我习惯性地把目光投向那里,然而这次,却发现平时摆摊算卦的地方围了一些人,我无法克制内心深处隐匿的不安,当我赶过去时,看到盲人师傅滑倒在雪地上,表情痛苦,然而人们的目光都停留在附近,穿上戏装,扮演小丑。

冷漠,便成了一条近乎于疯狂的河流。然而我和盲人师傅却分别站在河的两岸,彼此相望着,在这样的一个寒冬,继续一种温暖的航行。

我搀着他,紧紧握着他无比粗糙却又厚实有力的右手,在雪地上留下一处又一处扎实的脚印。于是,我能感觉到他的手慢慢地恢复了温度。坐在家中破旧的沙发上,他的右脚泛起了一处淤青,越鼓越大,他在强烈地忍受着疼痛,尽力抑制着自己略微粗喘的呼吸,那鼻腔和口中呼出的热气一点点地形成水雾。我告诉他要去附近的药店取点热敷和口服的药物,但他却执意要让我早些回家去。我自然知道,他是怕我的父母再怀疑些什么。他说,这点伤比起曾经失明带来的疼痛,根本就不算什么。我为他烧了壶热水,在他执意的催促下,便回家去了。

在路上,我买了一些药品,决定明天给他送去。

冬天,冷漠、严峻,还骄傲无比,似乎没有任何多余的情感,还丝毫不允许别人去篡改什么。它又像是即将死去的人的两片干涸的嘴唇,疯狂地吸吮着某一瞬间太阳带来的光和暖;又像是一个在黑暗之中四处游荡着的幽灵,发出意图不明的声响。

是的,我讨厌冷冬,也更加不愿回想曾经在酒吧里取暖的日子。

那段时间,我经常在能抽得出空的时间去盲人师傅那里,帮他煎熬中药,或是换贴敷药。屋里总是飘散着一股中药散发出的逼人的气味,房屋中的冷气也随之驱散,渐渐变得温暖了许多。我知道,在几十个这样的冬天里,盲人师傅始终都是一个独居者,他没有妻子,唯一收养的孩子也在他失明之后离他而去了。墙还是那面墙,家具也还是那些家具,房间里,除了他,空无一人。他说从前直到现在,他不怕面对黑暗,但是他怕面对孤独,只不过都习惯了,几十年下来,人的心都变得僵硬了,都有茧子了。但盲人师傅说,他也渴望自己能有一个孩子,即使不是自己生命的结晶,但起码能是生活的延续。不知道为什么,我们两个人都渴望故旧的生命中会出现另一个新生的生命,就像是渴望命运之树的一段分枝,尽管我们两人的目的完全不同,但我知道,我们彼此都是伫立在深冬的冷风之中渴求温暖的那一个人。

我看着他在光的映照下,慢慢恢复了血色的脸。我说要放一首曲子给他听,一首到奶茶店和甜品店都会放的曲子,曲子的名字很长。这是某一个晚上在酒吧里,影用吉他弹奏过的一首曲子。影说,这样的曲子适合两个人来听,适合有孤独感和痛感的人来听。盲人师傅说好听,但那时的自己却红了眼睛。

盲人师傅说,我是个好姑娘,将来我会有一个很完满的家庭,有一个很爱我的男人和孩子。

“是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吗?”我开了个玩笑,关闭了手机。

那天,我走得很早。

(六)

深冬的夜里,我又开始剪纸了,一次又一次地撕剪,像是弹错了的音乐的间奏部分。终于,影给我发来了信息,说想见我一面。

“哪里?”

“酒吧。”

那件去酒吧总穿的酒红色的毛衣早就被我放置在了衣柜的里角,但我还是找到了它。这次去酒吧却没有化妆。第一次觉得酒吧这么的嘈杂,或许是我的内心已经被打开了,可以盛放得下更多的声音。然而这次见影,彼此问好,却像是久违了的陌生人。我看到挨近转角处的一个皮质沙发里,有一位怀抱着比熊狗的卷发姑娘一直在用一种略带焦急的目光打量着影和我。影的身上散发着一股女人常用的大麻香水的味道,又或是香草的味道,我不确定。但我似乎知道了这次影约我出来的目的。那么此时我需要做的,就是把尴尬留给他,而不是让他把尴尬礼貌地甩给自己。

此时酒吧里响起了一首歌,是王菲的《百年孤寂》,只不过被别的歌手翻唱成了摇滚版的,那曾经在一起的触感和影身上的体香,都多像是这首歌的旋律啊!背影是真的,人是假的。

但这次什么都是真的,就让我给你留背影。

我强迫自己整理好这几天的情绪。一次又一次地翻阅自己身体里的关键词:卑微、等待、俗世与命运。我知道,命运让你有这样的经历,自己即便不遇到这些,也会遇到别的类似的事物。逃脱,总归不是办法,可是忘记一个人,该是用什么方式开始呢?

在深冬的大街上,我在恍惚之间看到一个小孩坐在地上哭泣着,应该是找不到父母了。我走近他,把仅剩一格电的手机借给了他,后来又目送着他,看着他愉快地跑向另一个女人。

影,就是这样的一个孩子,而我心心念念的,到底是影还是这样的一个孩子呢?

后来,我又坐出租车到了小花园,步履沉重又轻盈,踩着浅浅的积雪找到了盲人师傅的家。“是妞妞吧。”唉,他又分辨出了我的脚步声,一位夜晚的不速之客。在我失望的、期望的那样一个月夜,那一瓣冷清的月,还是在我曾经留意过的那个高度,我知道,自己需要将自己救出来,然后再走向明朗温暖的另一天。但此刻,我只知道自己想哭,然后需要一个怀抱和肩膀。我就着盲人师傅那件粗糙的、温暖的棉大衣,留下了积聚这么多天的眼泪。他只是轻轻地拍着我:“以后会好的,以后都会好的。”

我不说,他不问,但是他什么都知道。

我不说,他不问,却让我想起了小时候想象中的父亲。

我明白,这是一种特殊的感情。如果说对于影,除却那一份关于情感的暧昧诉求之外,是想寻找一种长父般的温暖和依靠却始终无果,那么,当眼泪流湿在盲人师傅胸前的大衣时,我却感到了一种命运的轮转和回归。

他轻轻地拍打着我的右手,说,将来你会有一个完满的家庭,会有爱你的男人,也会子孙满堂。

(七)

那些时日,我突然萌生出了想去远方支教的念头,却遭到了父母强烈的反对。然而对于这样的一个想法,我却无比的坚定,因为我知道,这是我走出过去最快的方式。如果说和影断裂是因为关于孩子的卑微扭曲的愿望,那么,正是这样的愿望,在慢慢发酵,拯救了我,让我虔诚地希望,在命运的航程之中,我可以和更多可爱的生命产生深刻的交集,我的人生旅程也会不再孤独,充满新生。

那么,孩子,便不再是一个感情深洞的填补。盲人师傅支持我,他说去吧,到那里你会有更多的孩子,也会有美好的情感。

  他懂我。

这是深冬,我暗下决心,一定要在明年春暖花开的某个时刻,使自己开始一个崭新的生活。

订过车票之后,我就去找盲人师傅告别,他已经不再在花园里给别人看卦了。那院子里的几株花枝开始萌发了新芽,在初春阳光的微照之下,似乎在提炼着生机和希望。我把来意告诉了盲人师傅,当他紧闭的眼角深处流下喜悦和祝福的眼泪时,当那样一滴泪珠像叶脉的流汁融入了我的生命,让我对遥远的未来少了一丝恐惧,多了一种坚定和信任。是的,盲人师傅久久面对的,并不是一片黑暗,而是一片白雪和阳光。

倒也真的应了他的断语,明年我会彻底地走出来。

当记忆中那些黑暗的、晦涩的、偏执的事物都快要消失了的时候,仍然会有一盏纯洁的、柔软的烛灯为你守望着远方的路。

我相信,每一个人的生命中都会有这样的一个人。他改变了你人生的轨迹,改变了你内心深处的颜色和光影。

当我准备离去时,盲人师傅叫住了我,似乎有些话想要对我说,但却又隐匿在了几句平常的关怀之中。他不说,我不问。

只是,那些时日的事情总还是在我内心深处,在那水波不兴的沉静之中黯然涌动着。

那些嘱咐、祝福、微笑和眼泪,相伴着痛苦的过去,成为了天空中的一颗夜星。后来的生活中,每当自有心魔时,我便会默诵一遍佛经,盲人师傅给我的木雕小佛像还一直在储物盒里存放着,佛像微笑着,总会让我回忆起盲人师傅的笑容。我也常常会想起他说过的话,我会有一个完满的家庭,也会有爱我的男人和孩子。

当又一年过去,深冬我去看他时,院子里已经住了别人,只是那几株花枝还在冷风之中颤动着。他们告诉我,原先算卦的那位师傅,已经去世了,就在去岁的早春。我忽然想起最后一次见面他欲言又止的神情,想起了那段迷茫痛苦的曾经,想起他粗糙宽厚的双手,还有陈旧的棉衣,或许他是想对我说:

“闺女,走好。”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