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版：文艺·副刊
小区里的那棵老杏树死了。
这棵老杏树是前年移栽来的，树围足有一百四五十公分。这样粗大的杏树实属罕见，也无从知道它的树龄。黝黑皲裂的表皮，盘虬卧龙般的枝干，与周围那修剪整齐的灌木花草极不相宜，也不合群。显得老态龙钟、邋遢落伍。
可是，春风一吹，就令人叹为观止了：繁星般粉白的小花缀满枝头，嫩黄的花蕊里灌满了甜浆，一树繁花，一树芳香。好一棵“千年老干曲如铁，一夜东风都作花”的杏树哟！小区因它的存在，顿然氤氲了诗意。亦如陆放翁所吟“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让人心里暖洋洋、乐融融的。
初夏，碧绿的叶子中间藏了数不尽的毛茸茸的青杏，像一颗颗碧绿的眼眸，注视着小区。它大概来自深山老林，没见过高楼大厦和鸽子窝一样的单元房吧。它惊奇地瞧着那些从宝马香车里钻进钻出的一身珠光宝气的时髦女郎，她们身上的香水味儿，让老杏树直皱鼻子。一到晚上，那些成串成串的窗子里就透出异样的光来：温馨的、柔软的、甜腻的、幽暗的、暧昧的……不一而足，这让老杏树觉得城里人很神秘。一向享受惯了山里夜的静谧的老杏树很不适应，愈发孤单寂寞了。
今年一开春，我仍期冀老杏树能一树繁花、诗意如梦。然而，芳华难再，老杏树像突然中了风一般。大半边儿瘫痪抽搐，居然无花无叶，如铁画银钩似的直刺天井。仅剩小半边儿挣扎着应景，稀稀疏疏地挂着几小片叶子，黄不拉几的，更别说坐果了。然而，看上去它还是别有一番风韵，让人不禁联想到一个很有审美意趣的词儿——枯木逢春！
立罢秋，花果飘香，秋老虎肆虐。老杏树奄奄一息，显得很焦躁。因为它心里盘算了一夏的问题——叶落归根，无法解脱。它想死在山涧里、崖泉边儿。那儿有它多年的老邻居松树、栎树、胡桃树……它始终不明白人们为什么要把它请出深山老林，搬到这个陌生的城市来。
这两天有人来给它输液。花花绿绿的袋子挂在树半腰。每个袋子里插一根细长的塑料管，然后针头就刺进它的根部。它觉得自己这个样子很好笑，像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女人挎着几个时髦的LV包包！它简直要笑出声：土包子！现在给我输这些有何用？
我只想喝口山泉、吹一吹山风、沐浴一场山间秋雨……
这些年城市像一只被催肥的庞大的八爪鱼，吸附在大地上疯长。它吸农田庄稼，也吸古木文物，甚至深山老林里的大树，也难逃厄运。堆假山、挖池沼、建小区公园……“买卖树木公司”应运而生，专门物色奇树怪石。小区刚一建成，即见古木苍松翠柏，跟皇帝的御花园似的。以此博人眼球，撬高房价，美其名曰：宜居城市，花园小区！
在我看来，每一棵上了年岁的树，都是日精月华的生命呈现，是记录沧桑岁月的天地书啊！抚摸着老杏树干枯的肢体，我心里隐隐作痛，继而顿生愤怒：百年树立的老树，一朝连根拔起，天南地北，许多珍奇树种，消逝灭绝。而它们也是无法复制的生命啊！清代文人袁枚有诗“不逢大匠材难用，肯住深山寿更长”。看来，那些藏于深山的老树，一旦被某些人盯上了，“寿更长”岂不成了空话？
在佛教中，树代表智慧。佛家经典中经常有树在。不仅因为佛诞生、成道、涅槃都在树下，而且树龄越高代表智慧越高。《阿弥陀经》上说：极乐国土，七重栏楯，七重罗网，七重行树，皆是四宝周匝围绕，是故彼国名为极乐！看来之所以称为极乐世界，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有“七重行树”啊！
中国古代称寺院为“丛林”，也是缘于树木。临济宗义玄祖师当年在寺院周围种了许多树。人问：深山里种那么多树干嘛？义玄答：一为山门添景致；二为子孙树榜样！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我想为了给子孙树榜样，就应该敬畏每一棵树，真植树，多植树，而非盗树欺名。
聊作此文，以祭奠小区那棵枯死的老杏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