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街书会是一个巨大的文化空间,是一个活态的当代版的《清明上河图》。其以说唱艺人为表演主体呈现出的众多民俗活动,使其在曲艺保护传承、中原农耕文化研究等方面具有重要价值。尤其是独特的“写书”习俗具有鲜明的地域特色和汉民族特色。
一、“写书”的含义
“写书”是当地对汉语词汇的一个贡献。
这里的“写书”不是著书立说,而是邀请说书艺人在指定的时间、指定的地点,按照一定的规程表演节目。
“写”字在这里有特别的含义。
小时候,村上谁家有红白大事了,如果请来“响器儿”(唢呐),称为“写响儿”;如果请来“说书”的,称为“写说书”;还有一些讲排场的老年人会说:“等到我死了,写台大戏唱唱。”
老人去世,“写台大戏唱唱”的事情我没有见过。只是听说旧社会,大户人家老人去世,有请唱大戏的。这从侧面说明,死与出生一样,都是值得重视的大事。在乡间,一个人去世,如果没有悲痛的哭声,还会被乡邻们讥笑“像死一条狗一样”。也说明这个人活着的时候对社会没有什么价值,甚至是做过坏事、令人厌恶的,即使死了,也不值得怜悯。要不,亲人、朋友、乡邻,都没有因为他的去世而悲痛。相反,如果写有响器、说书或者大戏,热热闹闹的,乡邻们会说:“某某一辈子活得值了。”这是题外话了。
那么,请唢呐、请大戏、请说书为什么都不说“请”呢?而要用“写”?原来过去的人也很有“法律意识”,邀请对方,要写合同、立字据的,要白纸黑字地写,所以就形成了“写响儿”“写说书”“写大戏”的说法。
马街书会是曲艺的盛会,主家邀请说书艺人前去表演,称为“写说书”,再简称为“写书”。
我的老家距离马街村有六七公里,小时候,“写书”的风气很是盛行。写书的原因不一而足。考上学、跳了龙门,不管是大学、大专,还是中专、师范,只要毕业后能吃“皇粮”,端上铁饭碗,就是一家人天大的喜事,就要“写说书”庆贺一番。有的一家人攒了多年的劲儿,盖了新房或者翻新了房屋,平平安安、顺顺利利地完了工,也要请说书艺人“哼啊、嗨啊”地唱上几天,既酬谢了神灵,也让乡亲们娱乐娱乐。那时的我,认为有的家庭甚至有炫耀、显摆的虚荣心在内,等于借此洋洋得意地开了一个新闻发布会。
我读中学时,父亲在一家煤矿工作,寒暑假和周末有时到那里去玩。那时候,电视还不多,矿上经常放电影。而到元宵节,年年唱说书。因为正月十六“老驴老马都要卸鞍”,除了值班的,大部分工人都要放假。听说书成为大家都能接受的娱乐方式。哪里写说书的呢?不用说是马街书会了。一般在正月十二,矿上的工会就派人到马街书会找合适的说书人。正月十二物色不到,就在正月十三再物色。记得有一年,请的是“鲁山县曲艺团”。该曲艺团阵容庞大,约有20人。上午唱、下午唱、晚上唱,河南坠子、大调曲子、三弦书、快板书,纷纷登场。听书的,男女老少,把台下挤得满满的。有几个老太太,下午结束,回家赶紧做饭;吃过饭,还没开始,就搬着凳子早早地坐在前面等待开演。记得最后一个晚上,就要煞戏了,一位老太太说:“今黑儿一唱,明儿就没有了。再唱一会儿!再唱一会儿!”弄得演员们不得不加唱了一段大调曲子《许仕林祭塔》。夜空中,“白素贞”如泣如诉的唱腔、道白,和着大调曲子优美凄婉的旋律传的很远很远。一个身处塔中、失去自由、无可奈何的母亲形象感染了每一位观众。
二、“写书”的演变
旧社会,“写书”的缘由大都为“愿书”。
一方面是集中在正月十五元宵节期间的唱“灯书”,二是各种原因的“许愿书”“还愿书”。
马街邻村东彭庄村退休教师、生于1933年的刘德裕老先生曾经回忆,旧社会村上有很多社会组织。如火神社、娃娃社(敬送子观音)、大蒸馍社、牛王社等等。他们每年正月十四至十六,元宵节期间,有钱的唱大戏,没钱的请说书,祈求一年平平安安。鲁山县的漫流村、三街村、程村、梁洼、张良街等大些的村庄或集镇,元宵节时还要搭建花棚(彩棚)。花棚装饰华丽壮观,内供神位,唱说书。仅程村和漫流两村就有8个花棚。每棚一摊说书,就需要8摊说书。另有山区的小山村,三五户人家,有的也请说书人前来说书。他们必须在(正月)十三马街会上写好说书。所以,说书艺人,只有在马街十三会上才有可能写出去,并能写个好价钱。赶会艺人,多数是穷苦人,相当一部分是盲人。他们就靠说书赚钱养家糊口,所以必须徒步远行赴会。
上世纪五十年代、六十年代、七十年代,“许愿”“还愿”一度作为封建迷信被抵制,写书缘由有了很大变化,唱的曲目(书目)也有很大变化。“写书”的多是生产队长、村党支部书记、厂矿领导。唱的内容多是现代新曲目(书目),传统段子被禁唱。这时,写书的缘由是活跃群众文化生活。大都与“愿书”无关。
宝丰县作协主席潘运明2004年编著的《曲坛怪才王结子》一书,就记载了郏县著名河南坠子艺人王树德(外号王结子,艺名“王明德”,1980年马街书会书状元),生产队时期在叶县常村演出的故事。
三、“写书”的交易
“写书”其实是曲艺行当里的买卖。需要有“卖家”和“买家”。“卖家”和“买家”,缺一不可。只有卖家没有买家,或者只有买家没有卖家,交易都进行不成。
马街书会是曲艺交易的集市,写书者可以从中任意挑选。通常他们以质论价,即通过对演唱者水平的评估,包括唱腔、吐字、刻画人物甚至气质、长相等综合因素的考虑,选择自认为好的,便私下与说书人商议书价。中间跟说书艺人商量好价格、时间、地点、场次的过程叫“写书”或“请书”。如果双方不好意思当面开口,且又不愿意让外人知道,就采用在袖筒或衣襟下比划指头“摸码子”的方法,就是民间集市交易时讲价的一种“手语”,是历史上遗留下来的老风俗。过去人们一般穿大襟长衫,“摸码子”就是在袖筒里或衣襟下比指头的方法讨价还价。
既然是手语,就有特别的意义。码子跟算盘的有共通的地方:一百、一千、一万都伸一个向上的大拇指,表示“一”;伸开中指和无名指,就是二十、二百、两千;一次伸出中指、无名指、小指,就是三十、三百、三千;蜷了食指,剩余四指表示四,但在实际操作中,更常用“虎牌四”,就是把除了大拇指之外的四指伸出来,表示四十、四百、四千;满把手伸开,是五十、五百、五千;六是蜷了中间的三指,只有大拇指和小拇指伸着;七用大拇指与食指、中指表示,但不是静止的,摸码子的时候,食指、中指与拇指忽开忽合;八是大拇指与食指完全打开;九是食指上部蜷弯。
“摸码子”也有时代性。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书价大都在几十元、几百元徘徊,精确到“十”的时候较多;八十年代后期到九十年代,才用上“千”。所以,码子表示的多是十、百、千的倍数。
谈价成功,“写书”者给艺人一些定金,作为路费,同时带走一件艺人使用的乐器或道具(简板或铰子)作为信物,并留下地址。艺人可以继续在书会演唱,等书会结束,艺人如约到写书人家中或其他指定地点演唱。还有一种情况是,有些艺人到某地说唱后因受当地群众欢迎,双方就约定明年这棚艺人还到这里来演唱的君子协定。像这样定了契约的艺人,第二年还要来赶书会,不过不再卖书,只是到会上祭祭师祖、会会朋友或拜师收徒。
在马街书会上写书,就是商定正月十四、十五、十六唱三天(多为七至八场)的书价,这三天的书即“灯书”,艺人叫“正禄”书。会上有条不成文的规矩,凡“正书”写出后,艺人一般不得在会上继续演唱卖“偏禄”书(即正月十七、十八、十九三天的书),以免影响别人卖书。如果写“正禄”书的同时写“偏禄”书,就得一次讲清价钱。“偏禄”书价比“正禄”书价便宜一些。一般说到书价均指“正禄”的书价。书价一旦说定,艺人可以添人,只是添人不加钱。艺人为了带徒弟,或者照顾在会上卖不出去书的同行,往往可以多带一、二个人,叫做“啃板凳腿”。还有的根据需要,选择日子,如二月二、三月三让艺人前去演出。
手机的普及,使人与人之间联系更加方便。通过熟人介绍,联系艺人也成了一个新的写书方式。
四、“写书”的前景
2020年、2021年,新冠肺炎疫情有所缓解后,民间的“写书”还在继续。
“很早就知道宝丰县有一个历史悠久的马街书会。所以,朋友央我找说书人,我首先就想到了宝丰县的曲艺艺人。”2021年4月6日,河南省人大书画研究院理事侯发智致电宝丰县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中心时说。
原来,2021年春节期间,侯先生老家的刘姓朋友,让侯先生帮助“写书”(邀请艺人按照指定时间,到指定地点演出)。侯先生联系了宝丰的朋友,朋友又联系了宝丰县民间艺人、河南坠子市级代表性传承人胡秀然。双方约定清明节期间,在刘氏祠堂演唱3天。86岁的刘先生以这种特殊的方式祭祀祖先,告慰祖先在天之灵。他表示,解放前家境困难,解放后尤其是改革开放以来,生活越来越好,而且子孝孙贤,他与族人商量,利用清明祭祖的时机,为祖宗唱“说书”。一是告慰列祖列宗,百年来,在党的正确领导下,祖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日子称心如意,生活美好的像在天堂一般;二是后人秉承良好家风,个个遵纪守法、爱护乡邻、勤劳致富,唱唱说书,热闹热闹,借此铭记祖宗教诲、弘扬良好家风。胡秀然说,礼敬祖先、慎终追远是我们中华民族的传统,也是孝道的体现。很多书目都歌颂了孝道和良好家风,但愿我们的传统文化与时代精神紧密结合,弘扬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体现时代价值。
鲁山县辛集乡西羊石村的乔双锁是鲁山县曲协主席、2003年马街书会书状元,每年从正月到二月,请他唱书的人接连不断。他说,有的是做生意顺顺利利、红红火火,唱说书图个新年吉利、图个热闹,顺便让乡亲们娱乐一下;有的是子女在外面工作,祈求一年四季平平安安、健健康康;有的是孩子考上了理想的大学或者研究生,请神灵照顾孩子继续努力,学业有成,报效祖国,为家族争光彩。
这些仅仅是民间艺人被“写”的个例。还有更多的艺人被其他形式“写”走表演的。如开业宣传、重大节日活动、非遗节目展演等。这些都是“写书”新的形式。比如,每年的文化和自然遗产日,曲艺节目的展演就是亮点之一。不过,这与传统的写书,差别已经很大了。共同的特点是,都在为群众提供娱乐。
走进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新时代,党中央、国务院和各级党委、政府都高度重视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曲艺作为中华优秀传统文化,2019年7月,文化和旅游部印发的《曲艺传承发展计划》指出:“扶持马街书会、胡集书会等民间曲艺展示交易集市的发展。”
2020年10月,河南省文化和旅游厅发布的《河南省曲艺传承发展实施方案》,2处提到国家级说唱文化(宝丰)生态保护实验区、5处提到马街书会。
现代生活的冲击,影响着传统文化的保护传承弘扬。马街书会的“写书”也不例外。但愿在社会各界的共同努力下,“写书”的特色得到妥善保护,曲艺交易更加频繁,曲艺事业更加繁荣,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得到传承弘扬,中华民族创新创造活力得到充分彰显。
(本文作者:郭敬伟系宝丰县非遗中心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