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版:文艺·副刊总第4129期 >2022-07-11编印

老家的豆腐坊
刊发日期:2022-07-11 作者:□樊玉生  语音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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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家泥河樊是个傍河靠岭的小村,有一百多户人家。一因樊姓人家最早在这儿结庐生活,二因小泥河绕村而过得了名。河北岸的竹林和村子搭界的地方有口老井,那井水夏天冰凉冬天暖,喝起来甜丝丝的。乡亲们说这井水是老龙沟下来的山泉水,经竹林里数不胜数的竹子根浸泡,清澈得不能再清了,用铁锅茶壶烧水多年无垢无锈。说也奇怪,一遇霜雪冰冻天,井口就冒出来一股一股的湿热蒸汽来,打上来的水暖暖的,井台周围丈把远的地方没落下过一片雪花。三九天早起打上来的水,挑到家里洗脸洗手仍是热乎乎的。

这口水井的水好、水甜远近是出了名的,用它制作的豆腐自然也是名声在外了。五十多年前,生产队里的豆腐坊可是红火了好多年,做豆腐的磨坊就离井台不远。

豆腐的原料是黄豆,每年秋庄稼红薯、玉米是保命的主粮,生产队种的量最大,芝麻、棉花、谷子倒成了主粮的点缀,唯黄豆是队里副业的命脉,一块一块二三十亩的黄豆成片连方,种的也不少。待到豆子一结荚,那蛐蛐儿和蝈蝈儿便在豆棵下面吱吱地唱起来,为斑斓的秋色平添不少情趣。收割豆子的时候,大人小孩们捉蝈蝈儿逮蛐蛐儿,用狗尾巴草串成串串带回家。还没下工,有急性子的便在地头拾把荒草烧着吃起来,弄得灰头土脸的,满地里都是笑声。

豆子收回来后,新豆子的香味便弥漫在磨坊里。生产队里那头叫驴两眼便放出光来,一迭声“呃啊,呃啊”地尥蹶子撒欢儿,冷不丁伸出脖子偷一口,打个响鼻,又“呃啊”地叫上两声。待被套上套,挂上碍眼,一声“嘚儿,驾!”石磨便呼呼地转起来,那冒着沫儿的豆汁儿便从两扇石磨缝里均匀地淋下,流进石槽里。

石槽边支着用粗纱布张就的过滤吊单,一桶豆汁倒进去,队里最有技术范儿的文有爷便张开双臂,有节律地上下左右晃动,把豆渣一遍一遍地过滤出来。这活儿也是眼色活,一边晃着一边搅动一边用大马勺往里边添水,直到下面的豆浆汁儿变淡变清,就算过滤干净了。这豆渣就交给了喂牛的饲养员,一缸一缸储藏在牛屋里,当作耕牛的饲料。

煮豆浆的老海锅(大锅)是人民公社大食堂留下来的,比网包圈还大。锅台下烧的是竹毛子和烟柴,火苗噼里啪啦地响,呼呼地冒出来,过滤好的豆浆很快就“扑腾腾”地滚了。很快,那香味醇醇地扑鼻而来。

正是“快干大上”修建焦枝铁路的时候,铁四局五处架桥队在俺村东头小泥河上建桥,驻在了俺村。队上的工程师两口子闻香而来,站在一旁看了老一会儿,看着浓浓的豆浆,白里泛黄,黄里泛白,透着香气,便咽一口水,小心翼翼地询问能否让他们喝一碗。

德现叔是生产队长,很大方地说,自家地里出的,想喝你就喝。那工程师的老婆扶了扶眼镜,从挎着的白帆布工具包里掏出饭盒,感激不尽地舀了一盒子,掏出一毛钱就往锅台上扔。队长好像受了侮辱似的,脸红脖子粗地扔还给她说,你要拿钱,就把这豆浆水子给俺倒回锅里。

女的愣了一愣,看看男人。男人连忙哈腰,南方话口齿不清,“谢了谢了”。女人摘下眼镜往衣袖上擦了擦,赶紧接过来那皱巴巴的一毛钱,两口子千恩万谢地走了。

后来听房东婶婶说,两口子“犯错”工资被扣发了,孩子不够一岁就没奶了,靠喝这豆浆补充营养。以后老是早上,两口子或一起或独个儿去舀豆浆,队里无论队长保管员还是烧锅的大人小孩都让他们舀上一饭盒。

不知何时,那锅台的里沿不知谁放了一纸袋子白砂糖。那年代白砂糖可是稀罕物,这个倒一把那个弄一嘴尝鲜,就是不懂放在豆浆里搅搅喝。多少天过去了,那勘探地质的两口子工程师带着孩子早走远了,大家才恍然大悟,那白砂糖是留下来的豆浆钱。

现在想起这一幕来,那两口子的身影如在眼前。男子风尘仆仆地扛着三脚架,手里提着个仪表箱子,两只大眼里带着忧伤。戴眼镜的女子挎个白帆布包,手里握着铝制饭盒,伸向豆浆锅,眼里满是兴奋的满足。我想,这两口子假如还在人世,怕也有八十岁了,他们喝过俺村豆浆的孩子也五十挂零了。不知他们还记不记得小村里的豆腐坊,记不记得热腾腾、扑鼻香的豆浆和做豆腐、豆浆的勤劳朴实的村民们。

煮熟的豆浆倒进缸里,加了卤水石膏,还是老练的文有爷点起豆腐来。点豆腐的工具是用一根棍子揳上一块有两三个巴掌大、一指多厚的木板子,一上一下在豆浆中翻搅。工夫不大,豆浆慢慢凝聚成团团的豆腐脑形状,豆腐和浆水就分离出来了。

舀进细纱布铺就的方形屉笼里,盖上木板放上大石头,浆水哗啦啦地流进水桶,等到流尽,那豆腐就算压制成了。

豆腐做出来了,卖豆腐成了让生产队长头痛的大问题。队里的老樊家族都是老实巴交的庄稼人,祖上没有出过做生意的,让谁拉着架子车走村沿街去叫卖,谁都不去也不敢去。有一个自告奋勇去叫卖的留儿叔,到晚上回来哭丧着脸,第一天拉走三个,拉回两个半,第二天拉走两个囫囵个儿的,头天的半拉只卖了一个角,还不如头天生意好,一算账,还赔进去了好几毛钱,死活不再出去了。队长急了,一连两三个晚上挨家挨户说合事儿,都未商量成。做好的豆腐一个一个放在仓房里,还怕老鼠啃了,只好分了吃。那几天生产队里像过节一样,家家户户凉拌豆腐,蒸豆腐馅包子,熬豆腐汤,着实让社员们过了豆腐瘾。

有经验的老辈人找着队长说,现今老百姓手里没有钱,咋能吃得起豆腐呢?豆腐换粮食也中啊,换回豆子直接磨豆腐,换回粮食卖到集市粮店不也换成钱了?再者,给卖豆腐人一点小小利市,别让人赔本做买卖。

三天后,队里开了社员大会,出台了新政策,抓蛋儿,轮着出工卖豆腐。换豆子换粮食都可。卖得好,一天下来工分照记,可能还赚三二斤豆腐吃,大家的积极性就高起来了。

“割豆腐——喽!”“黄豆换豆腐——!”“玉米换豆腐——!”一腔高一腔低,几个年轻男劳力跃跃欲试,在街角的会场上练嗓门儿,惹得男女老少开怀大笑。

生意就怕闯开牌子,一来二去,俺村的豆腐就出了名。一来豆子磨得细,豆渣过滤得干净;二来卤水石膏配得恰到好处,无杂质无邪味,白白净净的,压得又瓷实,人们戏谑地说可当砖块砌墙用。

因为卖豆腐,队里还有不少笑话。开初有人进村不敢喊,喊出的声音似蚊子哼哼,出村无人了,嗓门儿亮亮的,大腔大调地吼,一腔能听二三里地远,惹得买豆腐的小媳妇撵到村外找不到人。还有的嘴皮子耍得美,能说会道,因为豆腐结下缘分,成了亲戚。也有豆腐没卖成的,和人吵了半天架,一赌气把豆腐掀翻在土窝里,空车子回来了。

那几年,生产队的豆腐坊开得热气腾腾的。牲口有了料,一头头膘肥体壮的,队里有了几个活钱,率先在村里购置了一辆小手扶,神气得很。隔三岔五,就是队里不分豆腐,人们也会端上一瓢豆子去换。社员们调侃说,豆腐成了咱过日子的命了。还有人会接着说,哼,要是碰上吃肉,你就不要命了。

我怀念五十年前那虽然清贫却快乐的岁月,犹记那豆腐坊里冒着腾腾热气的大海锅。那大海锅应该是大集体生产生活的见证物,可早已不见踪影了。

寻觅那口老井,那井口的青石条还在,只是井却干涸了,井里的淤泥快把井口填平了。我再也喝不到那清冽甘甜的井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