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记事起,好像除了过年那几天,家里每天吃的几乎都是红薯。煮红薯,蒸红薯,烤红薯,擀红薯面条,烙饼也是红薯面,蒸馍就是黑窝窝。偶尔能喝几顿玉米糁汤,吃几碗豆面条,就会让我新鲜不已。
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解决温饱是最大的民生问题,更是老百姓每天都要面临的生计问题。奈何小麦、玉米、大豆、谷子的产量太低,满足不了人们的一日三餐,只有低调的红薯卓尔不群,无需肥沃的土地就能落地生根,结出累累果实,让饥饿的人们填饱肚子。
红薯汤,红薯馍,离了红薯不能活。红薯是真正的时代英雄。在红薯的滋养和陪伴下,让那时的人们度过了一个又一个春夏秋冬,说是救命之恩也不为过。时过境迁,不管过去了多少年,我心中对红薯的那份独有的情愫,依然浓烈如酒。
大集体生产的年代,生产队对红薯种植非常重视,每年都要种植上百亩。红薯的生产周期需半年左右,要经过育苗、插苗、除草、翻秧、收获等工序,既漫长又繁琐。
春分时节,气温逐渐回升,生产队就选择背风向阳的地方育红薯苗。把上年准备的红薯母从窖里取出来,斜插在铺好牛粪的苗床里,上面再覆盖一层牛粪和土沫子,灌水洇透,用塑料薄膜覆盖,保证温度和湿度。等红薯芽长到一尺来长的时候,把一株株小苗拔下来,剪掉根须,移栽到大田里,当时叫种“春红薯”。移栽的时候,先在垄上刨坑浇水,放入红薯苗,两只手按压四周,封上土即可。等小麦收割后,从春红薯地里剪下成段的薯秧,截成一大扎长的小段,按等距扦插到麦茬地里,这叫种“晚红薯”。
我清晰得记得,红薯苗移栽后,人们就扒开废弃的育苗床,争着抢着还没有腐烂的红薯,拣一箩头㨤回家,洗干净蒸上一锅,也不管是否有毒,只想填饱肚子再说。
红薯苗容易成活,返苗期一过,马上就向下扎根。等锄上两遍,就会伸出翠绿翠绿的秧,每一节秧又生出旺盛的根扎进土中,把地表覆盖得严严实实。新生根会分散养分,不利红薯生长,生产队就组织社员翻秧,学生们星期天也参加。整个田野上人头攒动,一派火热的劳动竞赛场面。翻秧的时候,时令已是炎热的夏季,人们戴着草帽顶着烈日,将那些横七竖八纠结在一起的秧,从地上扯起来,一棵一棵朝着同一个方向摆放好,翻一遍又一遍,直到立秋以后才停下来。
童年的我总觉得天空湛蓝,白云悠悠,每一个日子都是那么欢快。与小伙伴们下地割草或放牛的时候,会偷偷扒开红薯垄,挖出只有拇指粗细的小红薯尝鲜。那种味道现在的小孩子无法想象。
红薯全身都是宝,连叶子都能充饥。每年夏天,到了傍晚做饭的时候,主妇们都会走上几步路,到村边的红薯地里,拽一把鲜嫩的叶子捎回家,做稀面条的时候丢进锅里,当作下锅菜。红薯快成熟的时候,我们就利用星期天去地里择一些叶子,摊在地上晒干,小心地包裹好,存放到来年春天再吃。村上还有人用红薯叶掺杂面,蒸窝窝头充饥。
霜降时节,红薯叶变得枯黄稀落,地下的红薯把头上的土层悄悄顶起,垄上被撑得裂开了不少口子,有的还从裂缝中坦露出紫红的颜色,仿佛在炫耀已经成熟了。
那时候,村上的学校放秋假,让学生参加秋收。到了刨红薯的时候,男女老少齐上阵,既有分工,又有合作。上中学的大孩子们先将红薯秧翻起来,用镰刀割秧,劳力们用耙子刨,老年人和妇女们从根上一个个摘下来,隔两三步远垄成一堆。后边就开始装大筐,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轮换着抬秤,会计扶秤,把每一堆红薯全部过秤,重量一致。小孩子们在地里跑着逮蚂蚱抓蛐蛐,好不热闹。
一天下来,阳光暧暧的秋日里,刨开的土地上均匀地摆放着一堆堆灿灿的红薯,孩子们在欢快地玩耍,大人们那种满足、欢喜、感恩和神圣,都挂在黑苍苍的粗糙的笑脸上。
一块地的红薯全部刨出来,就该分到家家户户了,一般都是到了下午。为了公平起见,总是先抓阄,再按照顺序叫号,很多时候都是一口人一堆,家里有几口人,就数几堆红薯。分到红薯,一家人欢欢喜喜地装架子车,分几次拉到离家比较近的麦地里,连夜刨成片晾晒。刨红薯片可是体力活,也是个技术活,厚薄要均匀适中,刨薄了晒干容易碎,刨厚了不容易晒干,一不留神,锋利的刀片还会伤及手掌。
我那时候小,只能蹲在地上摆放红薯片,一片一片摆放开,不叠不压。连续几个小时下来,腿蹲麻了,手冻木了,有时摆着摆着就打起盹来,到夜半时分收工的时候,才被大人叫醒。红薯干一般四五天就能晒干,全家老少齐动手,一片片捡拾起来,装进大袋子拉回家,全部倒进用高粱杆编制的三四米高的大囤里,就是一家人来年主要的口粮。那时候,冬天的夜晚好像特别漫长,早上醒来饥饿难耐,就从大囤里抓一把红薯干,放在被窝里,嘎嘣嘎嘣嚼着吃。
除了刨红薯干,还要把红薯储存到地窖保鲜。我家的红薯窖在房子西边的那块空地上,有四五米深,口很小,仅容一人通过,下面往两侧各掏了两个洞穴,有一米多高,两米来深。母亲和姐姐把表皮未受损的红薯挑出来,放进小铁桶里,用麻绳系住送到窖里,我在窖里小心地排放,一层一层码放整齐。最后,窖口用一块薄石板盖上,保持衡温,也防止老鼠钻进去。
一季红薯半年粮。红薯收获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整个村庄都弥漫着一股红薯的味道,袅袅的炊烟里也飘散着浓浓的红薯香,现在回想起来,仍有一股挥之不去的香甜在脑海中盘旋。冬日的早上,家家户户的早饭全都是煮红薯,大人小孩都端个大碗,一字排开蹲在朝阳的墙根下,晒着暖暖的太阳,吃着碗里的红薯,聊着身边的新闻,那场景一生都难以忘怀。冬闲的时候,还把那些带伤的红薯洗净打碎,制成粉子,做成凉粉或者下粉条。在童年的记忆里,这两种食品就算美味佳肴了。
后来才知道,红薯原产美洲,由太平洋群岛传入亚洲,明代万历年间才引入中国。当时,福建华侨陈振龙到吕宋经商,发现出产的红薯产量很高,就向当地农民学习种植技术,回国后大力推广,到清代乾隆年间,已普及到全国大部分地区。北方黑土地,南方红土壤,以及黄土高原,沿海滩涂,都有红薯的身影,以至于不同地域的人们给它起了很多名字,红薯、番薯、山芋、地瓜、白薯……
人们常说,经常吃一样东西,会有吃腻的时候。红薯作为当时保命的食物,天天吃,月月吃,年年吃,吃多了容易涨肚子,还有些灼胃,有一种火辣辣的感觉,有时还会吐酸水,但在温饱面前这又算得了什么。
没有想到的是,这些年,人们在生活富裕以后,白米白面也有些吃腻了,又念念不忘红薯的种种好处,开始唠叨那些有红薯相伴的日子。
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随着全社会重视饮食的营养搭配,红薯的营养价值和食疗作用,日益被人们所认识,农村中的一些人,看到了红薯的经济价值,种植热情又高涨起来。红心红薯,白心红薯,都成了稀罕物,畅通无阻地走进城市中的大型超市,堂而皇之地登上了大雅之堂,成为一道亮丽的风景。有个朋友告诉我,他在饭店吃到红薯,就给孩子说自己小的时候天天吃,已经二三十岁的孩子竟然高兴地说,你们小时候太幸福了!时代变了,红薯对现在的年轻人来说,已经没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只是心目中的一种美食而已。
几十个春秋过去了,历经岁月的冲刷,童年时代的许多往事已经模糊不清,惟独红薯始终留在记忆深处,有一种难舍难分的依恋之情。无论何时何地,每次看到红薯都倍感亲切,都是那么清晰、那么温馨。有时候,真想再尝尝家乡红薯的味道,再喝上一碗家乡那香甜软糯的红薯粥。 (作者:朱硕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