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樊玉生有好多年了,早年曾编过他的报告文学稿子,质朴、热诚、接地气儿,语言灵动,有才情,总是让人耳目一新。去年,市里要出一套丛书,收集40年文学创作成果,没想到打电话、捎信儿,他都没有回应。读了他的《乡间路戏》,才知道他不是獦獠,是他的胸襟、见地和人生境界远远地超拔于浮云落叶之上,早已淡薄了市井名利。
《乡间路戏》,是沙汝河流域包括唐白河流域这方热土孕育的文化果实,当然,樊玉生在书里书外也没少吸纳商洛和黄河文化精华。这片辽阔的中原大地上厚积千百年的文化沃土,养育且成就了他。这本书不是写出来的,是自然而然长出来的,是一棵根脉长远、意蕴丰沛的文化之树。
从某种意义上讲,樊玉生不是作家,他不作。说实在话,看了这本书,我真想把我的那些“作”出来散文一把火烧掉!樊玉生《乡间路戏》的大部分文章,都代表着一种令人无法企及的高度。无论是语言的高度还是思想的高度,都要甩当下各种“作”出来的散文十八条街。“作”哲理作到国内名流的,“作”诗意作到地球村里甚至拿了大奖的作男作女,如果照照“樊文”这面镜子,都应该自惭形秽!这是我忍不住要说的良心话。
《乡间路戏》是宝丰县30多本说唱文化系列丛书之一,是记录说唱文化保护成果的重要文献。樊玉生原本只想当个抱薪燃火的窑匠,架不住身边同事和文友的三催四请,这才动手收集旧文,又用手机手写,补齐了这本50多篇、25万字的大书。
樊玉生老家那一带我走访过,北有石河,南有柏水,中间有小泥河。渔猎桑麻,自旧石器时代以降,就有先民在这里繁衍生息。石、铜、铁、陶、瓷,各个历史时期皆有积淀,这是他得天独厚的文化乳汁儿。
诗人简单说:“《乡村路戏》是另一个宝丰,一个纸上的宝丰,在这个宝丰里,有泥土,有亲人,更有作者闪烁不定的情思,作者对故乡的记述,几乎是顺手拈来的,似乎许多记忆,像河水,一扒开口子就流了出来,像说书,弦子一拉就唱了出来。”
诗人说的是樊玉生记叙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农村世象、以及传承千百年的民情风俗这部分。
读这类文章,特别是经历过那个年代的人,会掉进那段原汁原味的岁月,短暂得连眨眼的功夫都没有的乌托邦一样的岁月,就这样被樊玉生用文字挽留。大集体、牛屋院儿、下粉条儿、磨豆腐,夹毡送亲、织布纺花、脱坯打墙,铁匠、木匠、窑匠、泥瓦匠、小炉匠,理发匠、货郎担儿……鸡鸣狗吠日长如小年的白日,犁春耙秋挥汗成雨的四季……农耕岁月的庄稼味儿、瓜果味儿、土粪味儿和草屋泥灶的烟火味,五味杂陈。呼吸间,让人叹息一声,再叹息一声!所有的声、光、色、味,手渍汗浸的砖坯儿一样,被他从千回百转的生活里成大块挖出来,扑扑通通掉进读者心里,让人又爱又痛,牵心扯肺地惆怅,午夜梦回,情不由己地一遍一遍抚摸那远去的生命过往。
仄仄歪歪、伸长脖子老等、也就那了、美哩圪弹圪弹、码成顶、立架儿、圆周周、肉夯夯、筛子簸箩乱动弹、驴尾巴吊棒槌、心里瓷、泥屐子、猴斥猴斥、谷草捆老头儿——丢大人……
中原民间的方言土话,被樊玉生种活在文字里,让他的文字成为水灵灵、光闪闪游动在生活里的鱼,有形有色有情致。它们曾经是洛阳、汴京为都城时的官话,在四大名著里差不多都能找到,如今,它们成了汉语言最宝贵的乡土资源。
“天皇怀抱日月,地皇足扎乾坤,人皇手里置衣巾,分开中间两论。先有尧舜禹汤,后有周公圣人,教民稼穑费苦心,辈辈子弟奉君也。”
这是百岁老艺人余书习的三弦书《西江月》。
“天为宝盖地为池,人是阳间浑水哩鱼。父母养儿鱼产子,子孝孙贤水养鱼。兄弟和合鱼帮水,夫妻相和水帮鱼。六十年前都是人吃土,六十年以后土要吃人的。人吃土来土常在,土开口吃人么,后代可要哭哭啼……积点德,行点善,和睦相处家家喜。人活一世不容易,劝大家好好多珍惜。”
这是豫东窑匠师傅的《劝世曲》。
“日子好比一张耧,摇到东头又到西头。阎王爷好比那摇耧的汉,众小鬼好比拽耧的牛。世上人好比那耧中的籽,摇来摇去摇到地里头。”
这是庄稼汉老黑的路戏。
樊玉生这本书里还有很多这样的经典段子,大白话道出千古以降的终极真理。河南坠子、大调曲子、三弦书、鼓儿词,苍苍茫茫在中原这片热土上生长,其中的大境界大智慧,融合了儒、释、道等宗教与哲学的大道理,更汲取了代代人烟积淀下来的切肤贴心的真知灼见,清水白盐一样融入民间说唱。说书场里的高台劝化,比之庙堂之上源远流长的文以载道更深入人心。我读着读着,就想起父亲念叨过的民谣小曲,原来《红楼梦》中的《好了歌》也来自民间。更有一种幽默谐趣的书帽:“有为王坐椅子脊背朝后,不由人把肚子放在前头。”这和樊玉生文章中的“往东走腿肚朝西”等,如出一辙。都是在提醒人们,说一千道一万,人世上征东战西、你方唱罢我登场的大场面和大道理,也不过就那么回事儿。
讲述农耕往事,樊玉生写出了好多活色生香的故事和人物,是“樊文”让人过目不忘的一大特色。这得益于他青春年少时的生活积累,也得益于他多年从事文化工作的距离与阅历。在叙写曲艺文化和国宝级的传承人时,樊玉生因了对人物的熟识和心心相通,所以能把这些人物故事的根根秧秧,带着老娘土栽活在文章里。
曲子窝儿等篇,用拉家常的语言,描写了这方土地上的各种戏曲和说唱艺术的渊源与流变。有心人一定能体会他下在挖掘、梳理过程中的暗功夫,披沙拣金,不是一朝一夕的活儿。这样的劳作最考验人的思想、学识和艺术眼光。若是被“樊文”中的方言俚语迷住眼,就看不到他的博学多识,和他海纳百川之后的游刃有余。
书中有三个人物我印象很深:说坠子书的王结子,唱三弦的余书习,还有墨派大调曲子传人冯大仙儿。
樊玉生把王结子放在村民求子还愿的书场里写,接地气的唱词张口就来,就像我小时候听过的顺口溜,“一肚子两助巴,成捆儿的成捆儿,成本儿的成本儿,挂到房屋檐下,下个雾丝雨儿,出芽儿的出芽儿,扭嘴儿的扭嘴儿。”
樊玉生写余书习写成了人间仙。88年的江湖历练,他看淡了世间的一切,正像他唱的《百岁红》:“闲来无事进花厅,十树开花九树红。昨日观花花全在,今日观花少一名。问花郎鲜花哪里去?花郎说鲜花好比少年童。一十岁前花出土,二十岁上花出梃(杆儿)……九十岁上连根倒,人活一百无影踪。叫同志您没想一想,鲜花能开几日红?”明白了这人生真谛,老人家活过百岁,童心如少年,徒弟们一个个出名上榜,他依然是布衣布鞋、土墙瓦檐一书生。
冯大仙儿是樊玉生的哥儿们,“写书法自成一体,下象棋技艺高人一筹,写段子唱词屡出佳作,导演排节目是一辈子的吃饭手艺”,他精通茶道,捉鱼意不在鱼,全在月光流转河水,打扑克没人能赢他,八卦推背图也能说个一二三,因此得名冯大仙儿。铺垫到家了,才说出这些都是小意思,人家引以为傲的看家本事是大调曲子。《满江红》《倒推船》《柳青娘》《绣荷包》《潇湘夜雨》《伯牙摔琴》《英台拜墓》,一段段直追昆曲,单是那曲牌,会唱的都不下数十种,高山流水,清雅得不要不要的。
还有老戏骨赵廷印,一脉相传的马街书会守护人,清凉寺汝官窑遗址的揭晓者,把魔术推上春晚的“老魔头”……一个个生气浩荡,呼之欲出。
写了这么多神奇出彩的人物,樊玉生都在幕后叠戏装,叠得兢兢业业,叠得有来有去。但是我知道,最终受益的还是樊玉生。听听他的夫子自道:“听曲儿听书也是对知识的另一种学习和理解,甚至比书本知识来得更直观、更直接、更深刻。”与生俱来的才情是上天对他的偏爱,宝丰独特的人情风貌是他不断成长的生长素,丰生茂长数百年的曲艺,由于他的赤诚与痴爱,化成了他锤炼和提升品味与品格的营养钵。这样的樊玉生,真是玉生天润,是别人强求不来的。
樊玉生压根儿就不知道他的文章有多好,本本分分干好工作而已。
他打小喜欢听说书,上学进宣传队,到公社文化站工作后,一直带业余剧团,写剧本,拉二胡。他还当过电影放映员,弄过文物拓片儿。后来担任县文联主席、《宝丰日报》总编、文化局长,一个文字掰不开,一干就是40多年。2013年,退居二线的樊玉生又应邀出山,成立说唱艺术研究会,自任会长。助力宝丰文化局挖掘文化遗产150多项,写出了40万字的调查报告,执笔编撰《说唱文化(宝丰)生态保护实验区规划纲要》,经过3年多的不懈努力,2017年元月,最终得到文化和旅游部批准。其间的艰辛与付出可想而知。从京城到省城,无数次的奔波操劳,他无怨无悔,因为他爱宝丰,更爱宝丰文化。
樊玉生,因纯真、纯净表里俱清澈,得以成就了一方文化事业,也成就了他自己。他是一个文化赤子,也是一个自然之子。樊玉生不但是宝丰人的骄傲,也是河南人的娇傲,他的《乡村路戏》,值得更多的人悉心研读。
作者简介:曲令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河南省散文学会副会长。集媒体人、作家于一身。作品散见于《中国日报》《羊城晚报》、《扬子晚报》、《北京日报》、《解放日报》、《新民晚报》、《中华散文》《散文选刊》等报刊及人民网、新浪网、凤凰网。出版有散文集《有情如画时》《消失的田园》《山思水想》《地板上的母亲》(合著)《河之书》《河之源》《一晌清欢》等。有20多篇散文、论文获省、全国报纸副刊优秀作品一、二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