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版:文艺·副刊总第4617期 >2024-08-05编印

悼念我的祖母
刊发日期:2024-08-05 作者:  语音阅读:

我是在南方长大的中原人。

又一次身处中原,这次好像比灰色更消沉,近乎黑色了。

后来我和弟弟才知道,我们刚出车站十来分钟后,奶奶便没有了呼吸。

“可惜她没能等到你们回来。”爷爷的兄弟——我们的三爷迎上我们说到。

去年的这个时节,三爷的妻子——我们的三奶奶因为癌症去世。据说那段时期,三奶奶饱受折磨,咽气之前依旧喊疼。我早应深谙生命之残酷,怎能如此对待一个我小时候总是笑盈盈抱起我的人。

弟弟和我只觉一片茫然,简单一句话就像超出了我们所学课本的范畴似的,晦涩难懂。晃过熟悉又寂寥的院落,直到眼前落入几个佝偻忙碌的背影——爸爸和他的弟兄们手忙脚乱着,顾不上招呼我们,正头也不抬地为奶奶换上寿衣。我们的眼睛首先识得“没等到”的真正含义。

“老人这是寿终正寝,又是九十多岁的高龄,应当称作‘喜丧’,还是打起精神,不要过于悲伤了。”前来的悼念者大多都这样说。

众人很难打起精神。

自爷爷去世后,这七年奶奶都与儿子们在市区生活,老家荒废许久,自然是没有空调的,他们的T恤衫早已浸成更深的颜色,脸上挂着的,是汗与泪的混合。几位长辈第一次在我们面前摊开情绪,展露痛苦神情。他们大多年过五旬,拥有彼此的影子,以相似的脸庞呈现出崩坏的悲痛。啜泣令他们发红的双眼半眯着,颤抖中不断落出眼泪。

兄弟几个虽然慌乱,但好在人手足够,我和弟弟只好局促僵硬地站在他们身后垂泪。后来在与弟弟的交流中,我惊讶于我们如此相似的心理活动:一切仿佛属于虚构,巨大的不真实感笼罩着我们,好像老人只是沉睡,午休完又要继续起来与我们谈论假期在老家待多久的问题。不真实感盘旋在我们头上。

荒凉许久的院落在一天之内被嘈杂声充斥。在他们叙旧的寒暄声中,一个想法突发性地闯入我脑海:随着爷爷、奶奶两位老人的相继离世,在时间的洪流里,封存在此的童年回忆跟我的联结将会愈发衰弱,它会逐步消亡,或者,它已在消亡!

躺在露台扒拉手电筒,妄图用光线跟天上的星星交头接耳;十几口人在欢声笑语中享用井水浸泡过的西瓜;听到“咯咯哒”声之后和弟弟争着去捡赋予我们成就感的鸡蛋;将无法适应北方温度而长冻疮的脚丫犹豫着伸进滚烫的生姜水……这些残存的碎片再不记下来,我担忧它会乘我不备化为虚无。

丧事程序化或许能分散情绪上的注意力。哀悼,守灵,入殓,起殡,埋葬,道别……我从未缺席,但又恍若超然物外。直到现在,火车早已驶离千里开外,月亮坠落到眼底,心里的中原故土照样呈黑灰色,强烈的不真实感也依旧裹挟着我。

不知再次踏入这片土地是什么时候,不过,我正努力说服自己,祖母已化成夜空眨眼的星,以别样的方式照看我们。或许我们会在梦里重逢。会的,一定会的。作者:雨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