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栏目约稿
一方水土养一方文脉,一寸山河藏一寸风情。从巷陌烟火里的市井故事,到山川褶皱间的岁月回响,从老物件承载的集体记忆,到非遗技艺流淌的文化基因——新开设的“文峰塔”栏目将以文学为笔,打捞地域深处的人、物、景、情,让每一篇文字都成为触摸故土温度、读懂本土灵魂的窗口。期待与您一起,在字里行间遇见熟悉又新鲜的家乡。
——编者
一
记忆中,故乡石洼有两三千口人,一条房脊那么高的铁路穿村而过,把狭长的三里长的古老村庄,从中间均匀地切割开来,一分为二。
从我记事开始,这条东西方向的铁路已经横亘在那里,每天都能看到一个庞然大物,随着那响亮又极具震撼力的长长的鸣笛声,轰轰隆隆的由远而近,呼啸而来,呼啸而去。
小时候,家里住的是土改分配的两间东屋,就在铁路南边,紧挨着铁路。无论是白天还是晚上,火车经过时那轰隆隆的响声,还有桌子凳子木床纷纷颤抖的感觉,早已印刻在我那空白的脑壳里。
记得有一年初冬,跟随父母徒步二三十里,去汝河岸边的姑姑家参加婚礼,在那个远离喧嚣的小村住了两个晚上。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漆黑一片,万籁俱静,从梦中突然惊醒的我再也睡不着,只盼着能听到一点动静,能看到一点光亮。不知怎的,忽然间就想起了天天听到的火车那气吞山河的鸣笛声,还有那耀眼的能照射几里地的灯光。
那个年代,从白天到晚上,一天也过不了几趟火车,铁路就成为村庄的一部分,成了村里人休闲的场所和信息集散地。不忙了就上去在窄窄的铁轨上坐一会儿,唠唠家常,说说见闻,尽享着那时的美好。
为了抬高路基,修铁路时从两边直接取土,沿线留下了许多一两米深的大坑,一到夏天俨然泽国一般。村妇们倒是十分喜欢这些水坑,她们端着洗衣盆不用再跑老远的路,就能在家门口洗洗涮涮,感觉方便极了。傍晚收工的男人们,回到家里放下锄头脱下衬衫,不是端起碗吃饭,而是先光着膀子来到水坑边,跳进去扎几个猛子,洗去浑身的汗水和一天的疲劳。
分田到户以后,铁路南北的这些水坑,大部分都有了主人,还种上了莲藕。每当夏季来临,朵朵鲜艳的荷花竞相绽放,有的白如玉,有的粉似霞,把古老的村庄装扮得绚丽多彩。
二
我入学那一年初冬,好像刚穿上棉袄,村西和村北突然出现了轰轰烈烈的建设工地,白天人山人海,夜晚灯光点点。听大人们说,西边要修一条铁路,北边要建一个机务段。
长大后才知道,那是焦枝铁路大会战。
焦枝铁路是三线建设的重要工程之一,是国家修建的一条重要的战备铁路。为早日把铁路建成通车,从河南、湖北两省调集80万民兵,实行军事化管理,全线多点同时开工。记得村西临时搭建的简易房,是县民兵团指挥部办公和居住的地方,参加会战的民工分散住在周边的村子里,我们村就住了不少外地人。
乡亲们对修铁路表现出了很高的热情,积极配合大队干部腾房子,有的还主动要求给他们家安排民工。夏天到了,热心的家庭主妇们把家里不多的一点绿豆拿出来,一锅一锅熬成绿豆汤,一盆一盆端到工地上,让施工人员喝汤解暑。冬闲的时候,大队还组织文艺骨干排练文艺节目,像《朝阳沟》《沙家浜》等,慰问那些奋战在一线的施工人员。
为了早日把这条穿山越岭的铁路修好,人们发扬艰苦奋斗精神,把满腔的爱国热情倾泻在工地上,土法上马,土洋结合,只争朝夕,你追我赶。凭借有限的施工机械和一辆辆架子车、一副副宽厚的肩膀、一双双粗糙的大手,把一车车土方运送到日渐隆起的路基上,越来越高。大概过了有半年多时间,硬生生从平地上堆起了有十来层楼那么高的铁路线,在方圆百里都显得蔚为壮观。
焦枝铁路在众人的期待中于1970年7月1日正式建成通车。由此,一代伟人提出并建立的中华民族的“战略大后方”,傲然屹立于华夏大地,震惊了世界,震慑了列强,护佑着子孙后代。这一伟大的历史功绩,黄河秦岭看在眼里,巴山蜀水记在心里,老百姓一代又一代口口相传。
在宝丰铁路地区的几个工段中,占地最多的机务段建在我们村北边,离我家最近。从家里出来,翻过房子后面的那条铁路,走过水坑边长满野草的曲径,穿过苹果园,就到了机务段的围墙跟前。
机务段建在北岭的南半坡,挖掉北面,填充南面,平整出一块几百亩大的平地,铺有好多条铁路线,建有高高大大的维修车间。东西两端各修了一个宽阔的大门,东大门在东南角,大门外又向南北两侧各伸出一条弯弯的铁路线,是专供机车转弯、调头、回旋的三角线。
机务段每天排放的废水被村里人利用起来,浇灌南墙外那上百亩土地,家家户户因此都改种了蔬菜。于是,隔三岔五骑上自行车,两侧挂上大铁篓,把新鲜蔬菜带到铁路地区的菜市场摆摊叫卖,成为村里勤劳致富的一道亮丽风景。
那个年代,北方的农村人冬天基本不洗澡,这并不是说他们不讲卫生,而是没有洗澡的基本条件,只有到了夏天才能洗个痛快。自从机务段有了澡堂,村里人春秋冬天也能洗澡了,心里优越感油然而生。
三
焦枝铁路建成了,宝丰火车站也正式开通运营。
通车那天,火车站人山人海,红旗招展,标语纵横。
上级领导来了,各级会战干部和民兵来了,十里八乡的乡亲们把站台上挤得水泄不通。当披红戴花的第一列火车缓缓进站时,车站瞬间沸腾起来,欢呼声、口号声、锣鼓声、鞭炮声,响成一片,震耳欲聋。
别看这个车站不大,只是以一个小县的名字命名,设计的却是个二级编组站,高峰时期每天有几十趟客车在此停靠。为什么?因为这里是一个交通枢纽,连通焦枝和京广两条重要的南北干线。有的车次虽然不办理业务,但要换机车,给客车加水,或者需要调向,至少停靠十来分钟,甚至更长时间。
火车站刚通车的时候,邻居们有空了就跑去看新鲜,瞧热闹,我也不例外。
印象最深刻的,是月台上栽种有一排好看的从未见过的松柏,不知道是什么品种。有的挺拔,有的圆润,即使到了隆冬,雪花飘飘,依然苍翠欲滴,在万木萧条中显得格外醒目,呈现出旺盛的生命力。
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宝丰铁路地区是除了宝丰县城以外最繁华的地方,更是附近三里五村年轻人心中的天堂,有事儿没事儿总想跑去逛一圈。来自城市的铁路工人和家属子女,个个衣着时髦,干净整洁,讲一口洋气的普通话,给封闭已久的乡村吹来了一抹新风。土生土长的农人们看在眼里,感觉这一切都是新鲜的,他们的衣着打扮和举手投足,都是那么的好看,那么的时尚。
那些年,每当有外村和外地的亲戚上门,都想去看看新修的铁路、奔驰的火车,看看漂亮的阔气的火车站,看看机务段那维修火车头的车间,还有能让火车调头的三角线。母亲总是把这个光荣的任务交给我,让我陪同客人参观游览。每当此时,少年的我心里总会生出一种自豪感,为自己的村庄骄傲,为身边的铁路骄傲,连走路也会昂首挺胸了。
后来,县里在铁路地区建了一个大型百货商场,也是全县当时最大的一个百货商店,里面商品琳琅满目,不仅方便了铁路工人,村里人平日里买东西再也不用去县城了。
铁路地区俱乐部又是一个好去处,总是热热闹闹的,比县城的电影院还要气派,几乎每个星期都会放映一两部电影,有时一天放几场。记得当年很火的片子都是在这里看的,像《小花》《小街》《少林寺》《牧马人》《巴山夜雨》《大桥下面》等。农闲时间去俱乐部看电影,是那个年代村里人最时髦的文化生活。
四
我离开故乡的时候,焦枝铁路以西的岭上还都是庄稼地,只有最北边建有铁路上的家属区、铁路小学,还有各种公共设施。尤其是铁路职工崭新的家属区,就一排一排地建在大路边,青砖黛瓦,没有围墙,树绿荫浓,一家一家的工人坐在门前的树荫下,围着一张小桌子吃饭。很多的时候,小桌子上面放有茶壶茶杯,还有悠闲地坐在那里品茗抽烟的主人,有时还会顺风飘来他们谈天说地的笑声。
这种场景,让头顶烈日抢收抢种的我们,总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热切期盼有朝一日也能享受工人们的生活。
如今,故乡早就是大县城的一部分了,道路通畅,干净整洁,到了晚上灯火通明,出门几分钟就是繁华的街市。
进入新世纪,村子内外又新修了好几条电气化铁路。
漯宝铁路复线是高架,由宝丰火车站引出,从村西绕道村南,穿过村南的高新技术产业开发区,到了村东才并入漯宝线。
村西南方向也缓缓地伸出一条铁路,是从焦枝线引出的一条疏解线,斜穿过村庄,向东北方向走过几百米后,在我家的老宅子附近并入漯宝线。有了这条疏解线,由襄樊、南阳方向开往京广铁路的列车,不用再进宝丰站停车换向,可节省不少时间。
这些年新修的几条铁路,建设速度都非常快,也没有了几十年前的人海战术,全部是机械化作业完成。在村里当老师的邻居说,几乎看不到施工人员,也听不到多大动静,不知不觉间就修好了,真是今非昔比呀。
前几年,故乡又修了一条南北方向的高铁,名字叫郑万高铁,还在村东新建了一座大型高铁站——平顶山西站。最近,又一条东西方向的高铁线正在修建,有媒体报道说叫洛平周高铁,将在村东形成高铁十字架,让故乡人欣喜若狂。
前几天回故乡,白发苍苍的小学同学使劲地拉住我的手,激动地告诉我一个喜讯:咱村两头都有火车站了,在家门口也能坐上南来北往的高铁了,这可是几辈子才修来的福分呀。
言为心声。听到老同学感慨的话语,看着他绽放在脸上的笑容,我的脸上也笑意盈盈,仿佛触摸到了他内心的满足和自豪。
一条又一条的铁路在村里村外纵横交错,不仅见证了伟大祖国的快速发展,也拉近了故乡与外面世界的距离,还给故乡人带来了观念的更新、思想的解放,以及对幸福生活的渴望。
我为伟大的祖国感到无限骄傲,也祝福乡亲们的日子越来越好。 (朱硕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