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编者按
大营村是大营镇政府所在地。该村历史悠久,春秋时期便形成村落,距今已有2700多年的历史。古时候的大营村处在宛洛古道的中间地带,是重要的物资集散地和商贸重地。大营集逢单日子就有,因集市规模大、开市时间长而声名远扬。
王老大四十郎当岁,本名王富贵,长得五短三粗。脸上几只黑油麻子,配上两只鼓得像金鱼似的眼,塌鼻梁,大嘴巴,着实其貌不扬。丑陋的王老大,从十七八岁起,爹娘就为他寻媳妇,央人说了上百铺子媒,最后还是用妹妹转着圈儿,三家转亲才成了家。妹妹嫁给河南岸桑园陈家,桑园陈家闺女嫁到下河竹园邢,竹园邢的二婚女子又转给了王老大,算是生养了后代。爹娘为他操碎了心,早早就下世了。
后街的拐子六给王老大看过相,说是他要想安安生生养家糊口,一生得从事贱活,像修脚、挑夫、仵作、剃头这些下九流,不管别人看起看不起,养家糊口方为上策。
也亏得王老大听话,打光棍时学会了剃头手艺,又在下游韩店学会了吹响器(方言:唢呐),倒是个生意精儿。他在远近几个村庄生产队包下剃头的活,一个月有一半时间挑着剃头挑子,在几个村子里转悠,用剃头刀挣粮食。另一半时间出个“号”(方言:为婚丧嫁娶吹奏),赶个会,上个集,收入还是比下田干农活高不少。隔两天,把钱财交到老婆手里,家里也挺和睦。
上冬来,刚过腊月二十,村上的大人小孩们的剃头活透亮了,王老大便和凤凰岭的徒弟相约,去大营集上赚些现钱过年。
大营是宝丰城西三十多里外的辐辏之地,也是宛洛古道的要冲。正南是有大小百余座煤矿的韩庄、梁洼街,正北是汝州的半扎街和蟒川镇,西边是蜿蜒起伏的伏牛山深处,一条条山间小路可达鲁山、汝州,向东的一条沙土公路直达宝丰县城,是历史上“宝货兴发”的龙兴之地。
那年月,单说这鲁、宝、郏、汝有名气的大集市,唯大营镇莫属。其他村镇和县城的集市都是“露水集”,即太阳一出,露水一散,集市也就散了。唯有这逢单日的大营集是像古刹庙会一样,从早上一直热闹到临晚,人们才会慢慢散去。
赶集的多为深山里下来的山民,轮班休假的煤矿工人。山民们头天半夜起身,肩扛木料或挑着山货、药材,一步步顺着蚰蜒小路踅下来,售卖过后再选购些日用百货回家去,年二半载下一回山,要把积攒了多日的事情办完,需要整天的功夫。而那些刚下夜班的煤矿工人,三五成群相约而至,或理发、或洗澡、或逛街,总要品尝一下集市上驰名的琥珀馍、羊肉汤。满街筒子人挤人扛,熙熙攘攘,比县城里的老日子庙会都热闹。赶过大营集的人那可是见过世面的。
有道是有钱没钱,剃头过年。年关的大营集,比往日更是热闹的翻倍。这王老大久练成生意精,知晓这年关大集上,剃头理发的生意红火得很,早就打定主意趁这年前赚上一笔了。
参星正当晌午,残月还在中天挂着,王老大就起床整理他的剃头挑子。挑子的一头是带腿子的小火炉,旁边挂着装了一帆布兜的煤块和劈柴,扁担上面又挂个黄铜洗脸盆子;另一头是一个二尺半高的小木箱子,里头装的是几把剃刀,推子、木梳、剪刀、磨刀石和照面的圆镜子。箱子后面的木架上,挂着黑明起亮的比刀布,这就是做为剃头匠王富贵的全套吃饭家什儿。
王老大这挑子扁担是软溜溜的桑木,中间扁宽,两头翘上来,还裹上一层尖刺朝外的铁皮。这两头尖刺的扁担另有用处,走夜路遇上野兽或强人抽出来当防身武器。
围上垫肩,把打杵帽放到另个肩头,王老大熟练地一弯腰,把挑子搁上肩,就轻飘飘晃悠悠地出了门,往大营集市的方向走去。
天近黎明,残月挂在西天,冷嗖嗖的风从旷野上吹过来,王老大打了个寒颤,小心翼翼地过了河。心里舒坦的他,咳了两声,甩开嗓子,就唱起来自己唱过无数遍的河南坠子小段:
从西庄到东庄,
东庄有个大老王。
大老王本是王老大,
王老大就是我大老王。
王老大本是个剃头匠,
挑起了担子走四方……
顺泥河岸的蚰蜒小路溯流而上,三里多地外,是凤凰岭的地面。他放下挑子,从怀里掏出来唢呐,对着昏苍苍的村子吹了几声《百鸟朝凤》里的调子,“嘀,打,嘀……”。倾刻,村子里也有唢呐“吱哇……”回应了一声,只见一个挑子从村头影影绰绰走了出来。
王老大问:“骡子,家什儿备齐没有?别又丢东拉西的?”
叫骡子的徒弟说:“师傅,可挺当,放心吧。今儿个是头一遭让你带我赶大营集,万不敢打羼。”
两人遇大路肩并肩,遇小路一前一后,忽忽悠悠着挑子,扯着闲话。
王老大说:“临近年关了,这大营集上光棍儿五浪神儿(方言:地痞、无赖)可老是多,坑也多。出门在外,不比自家门口。俗话说,好狗咬不出村,弄俩钱也真不容易,可得防着点。”
骡子回应道:“嗯,师傅说得可对。虽说能挣俩钱,可这剃头匠是下九流,终不是常法,如今俺说个媳妇黄了,说个媳妇黄了,黄了十来铺媒了,可丢人。说不定这辈子要打光棍了。”
王老大说:“咱凭的是手艺,一不偷二不抢,丢个啥人?手里没钱花,把锅挂起来当钟敲,才丢人。腰里粗了,你把瓦房支楞起来,缸里麦子满满当当,看媳妇不成群往家跑。桃花运来了,你挡都挡不住。”
王老大出道早,见识广,大营集赶过多次,吹牛也有功夫:“这大营集繁华,南边几个矿务局的大煤矿,有上万的公家人,手里攥着一沓子老头票,到年前剪个发,光光鲜鲜,人家也不在乎三毛两毛钱。这公家人就是喜欢拽个派头,如今新社会了,公家人剃光头的少,留长发的多,时兴推个偏分、中分的洋头,你这玩推子似的手艺可是欠火候哟。”
骡子徒弟担忧地说:“咱俩的摊子别支老远,西山人厚道,剃个光葫芦瓢就行了。这些人我包了,那推平头、留洋头的公家人你揽住吧,那价钱也高。运气好喽,咱一天赚个十块二十块也说不定呢。”
王老大说:“咱这是服务行业,自身行头得先弄光鲜,要还是扩牛腿的打扮,脏兮兮的,没人往你这剃刀摊子跟前围,挣住钱才是目的。”
俩人十分兴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聊着,待日头泛红,就来到了大营集上。
日头刚刚露脸,街筒子里正上人呢。粮食市、牲口市、木材市、布匹摊上开始热闹起来,挑担的、拉车的、牵牛的、赶驴的、闲逛的,从四面八方涌来,卖吃卖喝的吆喝声此起彼伏:
胡辣汤!羊肉汤!热油条啦!
大营的琥珀馍,香辣可口哇!
羊杂可,鲜汤带锅盔啦!
王老大带着徒弟找到老熟人门前一块空地,卸下挑子,便笼火的笼火,找水桶打水的打水。不一会儿,摊子展开,系上围裙,把剃刀蹭住“比刀布”,上下翻飞,啪啪作响,便有客人坐上了凳子。
半响时,大营集已是人山人海,摩肩接踵,东西街足足排有2里地。师徒俩人的剃头摊子围了不少人,有人便吆喝着:“先来后到,排队,排队!”
王老大见生意正好,便盘算着等下午集散时,可赚个过年的割肉钱,给老婆买条红围巾的钱。徒弟骡子也是兴奋不已,那脸上的皱纹也笑开了花。
突然,有个人跌跌撞撞地跑过来,跪下给王老大磕个头,便趴在他耳朵上喃喃几声,又匆匆忙忙地走了。
王老大脸色突变,把手里的活做完,包起一套家什儿立马就走。骡子徒弟忙问:“师傅,急慌慌的,啥要紧事?”王老大回头说:“干好你的活,看好摊子,我去去就回。”
骡子干到日头落西,累得鼻塌嘴歪,连口热水也顾不上喝,眼见排队剃头的还有一长溜儿,蹲着的、坐着的,一个个在嘀嘀咕咕发牢骚。一个急性汉子说:“这货手头不利索,象摸鳖一样慢。”正在剃头的顾客听见对方言语龌龊,便回骂道:“你咋编着弯儿噘人哩,我说你他娘的是老鳖。”双方怒火中烧,对骂两句,这位正剃了半个头的小伙忽地一下站起来,把个骡子手里的剃刀撞飞了,头上也刮了一道血口子。双方握着拳头便要打架,看热闹的人便围了上来。
骡子一下子手足无措起来,心里把师傅埋怨了又埋怨。惶恐间,王老大分开众人走过来,忙给双方事主一个劲儿的道歉,并承诺这回剃头算是免费服务,不收钱,弥补弥补老少爷们的等候误工,算是平息了斗殴的风波。
可刮破了头的事主又不依不饶了,捂住脑袋非让赔钱不可,扬言要砸了挑子,踢了摊子。王老大好话说了一箩筐,骡子只差给人跪下,后经人说合,赔了五块钱才算完事。骡子心里像劈了叉柴一样的难受。
天快黑了,集也散了。师徒两人一边收拾着挑子一边说着话。
骡子埋怨道:“正上人哩,师傅咋慌慌张张地走了?”
王老大叹口气说:“别提了,南关赵家死了老人,要我去理发整容。随了五块钱的烧纸礼,得了五毛钱的封子,这回算是赔大发了。今儿个没挣手里几个钱,反又赔两块。唉!”
骡子今天生意虽好,可也赔了钱,便恼恼地说:“啥至近亲戚呀,急慌慌走,又随那么大的礼?”
王老大说:“啥亲戚不亲戚的,这可比亲戚还厉害。谁不知赵二旦赵司令,是大营集上的人物头儿,市管会的一把手。咱可得罪不起呀。人家爹死了,咱还得去人家门口摆摊子,吹上一晚,明天还得送到墓地去呢。”
骡子十分不情愿地说:“家里老娘还眼巴巴等我回家哩。”
王老大说:“今天咱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这大营集地面上,是人家说了算呀。咱以后要在人家这一亩三分地刨食,巴结还来不及呢。”
骡子嘟嘟囔囔,十分丧气地说:“今儿个算是白忙活了。”说罢挽起裤腿让王老大看:“你看看,一天没挪窝,俩腿都站肿了,白干了。”泪就扑扑嗒嗒地落了下来。
王老大说:“今天咱去帮这个忙也不亏,赵司令说了,赶明年喽,给咱包下两个煤矿的活儿,那可是上千号人的头,够咱忙活,也足够家里人吃喝了。说不定你能积攒下大钱,还管翻盖大瓦屋呢。”
骡子忙问:“真的假的?”
王老大说:“那会有假,人家赵司令可是大营街的地头蛇,黑白两道通吃。那人家算事儿,一囗唾沫儿一个钉呢。”
骡子顿时来了精神,随着王老大一前一后晃悠着剃头挑子,出了南关大街,直奔净肠河桥头而去。
等家家户户亮起灯时,那赵家院里便传出来呜呜咽咽的唢呐声。
那冲向夜空的唢呐声,随风飘荡在镇子的上空。似乎有赵家人的悲伤,有两个剃头匠的惆怅和不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