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版:文峰塔总第4914期 >2025-12-12编印

红高粱
刊发日期:2025-12-12 作者:  语音阅读:

3-12-12-1.jpg

  老家的三叔突然去世了,亲人们聚在一起准备殡葬的事,需请先生点穴、打墓。大家突然想到三叔家那祖坟地有麻烦,那块地种的高粱有半人深了,是同村王某家的承包田,三叔家与王家从祖父辈结下了冤仇,磕磕碰碰对头了几十年,早已老死不相往来。这要占了人家的地皮,毁了人家的庄稼,人家要是不答应,那可是个棘手的事呀!

  于是,三叔家人便央求村上威望高的中人去说合。中人跑了好几趟,也送了上千块钱的利市,说是冤家宜解不宜结,老辈人的恩怨这辈人也该撇过来了等等。但任凭中人的唾沫星子乱飞,对方一句囫囵话也没说就送客,临到大门口撂了一句话:“老辈子规矩咋着就咋着吧!”这句云里雾里的话,让三叔一家亲朋摸不着头脑。

  在搭起灵棚的院里,远亲近邻都来了,见人们议论揣测这高粱地和两家几十年来的恩恩怨怨,远房九爷说:“要想知根知底,得一层层细说,这是秫秫地里结下的孽果,两家斗了几辈子了。”

  高粱,在宝丰当地人称为秫秫。它是在清明前后播下种子、中秋前后收获的大秋庄稼。若论庄稼在地里的高矮,也就是玉米和它了。高粱因是高秆作物,不怕涝,根又扎得深,也不怕旱。高粱根系是所有庄稼中最发达的,半腿深时长得更快。一场夏雨过后,你来到高粱地边,就能听见“吱咛吱咛”的拔节声。

  记得那时生产队种的秫秫大致有两个品种。种的最多的是高产的“密骨朵”,它的穗子成熟时是抱成一团的红,和莫言的《红高粱》里描写的一模一样。另一个品种叫做“黄罗伞”,它成熟时的果穗形似伞状四散开来,成熟的籽粒呈现橙黄色,饱满的籽粒压得低垂着,真像一把把撑圆的黄罗伞。

  在艰苦的岁月,秫秫从根到梢都是宝。秫秫根儿,人称秫秆圪垯,人们在犁完的地里敲掉土块拾掇回去,是烧火做饭的好原料,耐烧还火旺。秫秫叶子,在结穗后已被人们刷了两三遍,头遍叶嫩,是生产队喂牛喂羊的好饲料,得上交生产队记工分,后两遍可由社员们任意刷下来背回家去,做个笼箅,手巧的编个小蒲团垫在木墩上,坐上软软的,很舒服。秫秫秆则是织箔的上好材料。秫秫穗成熟时,劳力们围着破布衫,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把秫秫秆揽在怀里,另一只手举起镢铲狠劲地向根部扳(pan)去,然后放倒堆成一小捆状,妇女们在后面用薄片的钎刀扦去穗子,收工后将穗子再运到场院脱粒,剩下的秫秫秆便放在地里任它风吹日晒了。

  等秋庄稼都归仓了,人们才把秫秫秆捆成捆小心翼翼地拉回家,靠在院墙根边,冬闲时,这一捆捆的秫秫秆被打开来,除去尚存的枝叶,一根一根拾掇得干干净净,便准备织箔编席。

  俺村后街王家远支的王老二世代农家耕作出身,学得一手编织的好手艺,远近闻名。入冬后的夜晚越来越冷,没有电视的年代,农村格外冷清,有的农人便早早钻入被窝取暖睡觉,但勤快的王老二却忙得一头汗水,他把胳膊粗细的木杠弄到当院,趁着清冷的月光,横着搭起台子,织起秫秆箔来。织箔用的细麻绳是家里人一晚一晚早就用“箔锭子”拧好的。王老二哼着小曲,把秫秆一根一根放上去,再用砖(石)头系了四五道经线,就这样织成一领又一领的箔。

  箔在农耕年代都是家家户户必用的物件。这箔可做房间隔断的“箔篱儿”,可做囤红薯干的“茓子”,可做草房瓦屋修造时房顶的里子,还能做晾晒其他农作物的底席。生产队特意种植的“黄罗伞”,秆子柔韧且直,紧挨穗子的那一截箭杆一样的葶子,扦下来可扎锅簰、编筐篓、编馍篮。王老二手巧是十里八村出了名的,他除了编筐篓、编馍篮、织箔,还可编鸟笼子、蛐蛐笼、蝈蝈笼什么的。农家梁上挂的,锅上盖的,桌上摆的,椅子上垫的,床上铺的,胳膊上挎的,这王老二是挖空脑子变着花样儿做,赶着会集儿去卖,换些零花钱。农活松了就开始编编织织,有时装个病不想上工了,关上大门在自家院子里鼓捣私活。庄上人说,这王老二把手艺当生意做了,看人家一家人吃花卷、穿胶鞋、打小伞,烧得不像三儿,咱算是百无一用。唉叹一声,都眼馋了。

  “黄罗伞”秆子皮薄又结实细腻,王老二在墙院里早已碾成了一条条细细的篾片,编成一领领席子。这席子夏天可捞来拉去地歇凉,又可翻过来晒粮食。他编的篾席有红秆青秆掺和织成的花样图案,铺在新郎新娘的婚床上,翻过来好看,翻过去也好看。特别是“黄罗伞”的穗子脱粒后的毛子,王老二扎成笤帚、扎成刷子,支棱刷挂,都说泥河樊庄子上的王老二编织货手艺好,庙会上集市上抢手不说,还常有人寻到村里来买。

  运动来了,王老二成了挨批对象,有人举报他是投机倒把分子,被挂上牌子到各村游街。游街完了,又被拉到村群众大会上批斗。有天晚上是月黑头,村上有几个“恨人富、笑人贫”的二蛋货们趁机对他拳脚相加,打得王老二不停地“娘呀、大呀”地叫,卧了半个月的床。王老二思来想去把心里的恨,全都集中在前街三叔家,说是两家几十年的世仇,肯定是三叔家人暗地里使的坏、告的密。平时两家本就不对付,见面不是绕道走,就是三眼瞪两眼……。这老辈人的孽果,后辈人就这样子无可奈何地吃下了。

  三叔是个本分老实的庄稼汉,三婶却是过日子的精细人,是个拿得起、放得下勤俭持家的好手。单这最难做饭的秫秫面,说黑它不算黑,说白它不白,说红它也不算红,用石磨拉下来,无论过上多少遍箩,都是粗拉拉的感觉。用它和面,松散,放在案板上很难团成团,面条是擀不成了,只能蒸窝窝头。但三婶用它掺和小麦面粉烙饼,加上猪油、葱花、盐,烙熟后趁热吃,满嘴都是香。我吃过许多次三婶烙的秫秫面馍,那印象至今忘不掉。

  秫秫籽粒还是酿酒的上好原料。当年,“宝丰大曲”每瓶一块七毛五时,我曾被三叔派到城里去拿秫秫换酒。我骑个破洋车,带了半口袋秫秫,到城里仓巷街的老酒厂,换了两瓶压盖大曲,三叔用它招待村上批宅基地的大队干部了。

  我家和三叔家虽是远族,但走动得近,深知他家和王老二家在村上也都算是厚道人,咋会有那么深的疙瘩解不开呢?九爷说,这还得从远年的秫秫地里说起。

  村上的老龙沟是从西南岭上逶迤而下的一条小溪河,流到岭下,就成两岸高高低低的洼,老人说这是淹死蛤蟆地。夏秋雨季一来,那地里就东一片西一片成了泥沼。一脚踏进去,泥水能淹到不老盖(膝盖)上面,小蝌蚪在水面游荡着,小蛤蟆蹦来跳去,大癞肚子蛤蟆冷不丁会跳上人的脚面,把小孩子们吓得心惊肉跳。

  这块地有二百来亩,分属两个生产队,经常种的就是高粱。往南乡的大道在地边拐个大弯,中间有一块高岗,长着几棵老柏树,零散着不少坟头,有几个坟头埋在高处,还有半截石碑。当高粱窜得一人高时,便有一种阴森森的感觉。我们上高小时上学、放学的路就紧挨这块高粱地,路边有一座孤零零的坟头,从没见后人来上过坟。据老人说,这座坟里埋的是大坏蛋樊坡,土改时被民主政府枪毙了。这人欺男霸女,心眼孬,头顶长疮脚底板流脓,算是坏透了。枪毙后,埋到路边,千人踏万人踩的,也算是遭到报应了。

  说到樊坡,是陈年旧事了。旧社会兵匪祸乱中原,豫西一带土匪蹚将很多。这樊坡是个不安分的人,和土匪蹚将们暗中来往,弄了几条枪就打打杀杀,卖过票子,半道上劫过道,手头有钱了翻盖新院子,愣中(相中、看上)了隔墙王老二家那五尺宽的胡同,却被王老二断然拒绝了。于是樊坡记恨在心。

  这天,王老二的爷爷赶着发情的草驴去南乡找叫驴拴驹,过了老龙沟,一路上哼唱着头天晚上看戏的戏文:“有为王坐朝廷是多么的不幸,不是下雨便刮风……”一边“哦哦”的赶着驴,打从那块高粱地头经过。这驴一见绿盈盈的秫秫叶子,挣脱缰绳,窜进地里就要啃吃庄稼,忽然从地里伸出两支枪来,那驴一下子惊了,“哞啦”一声怪叫,撂开蹄子顺着大路就往村子里跑。王老二的爷爷在后面还不明白咋回事,就被驴子蹚倒了。这时,只听“呯、呯”两声枪响,秫秫地里呼呼啦啦一阵响,打孽的人就跑没影了。

  也该王老二的爷爷命大,这驴子救了他一命。一颗枪子穿着耳朵打过去,左耳朵剩下了半只,在地上挣扎一阵子,浑身是血人似的回了村。

  王老二的爷爷一下就猜测这是樊坡干的事,和早两年瓜庵里那次治孽脱不了干系。可樊坡多年流窜不见,旋又怀疑到三叔父亲(我的远房爷爷)是托底他去南乡给驴拴驹的时间点,便误认为是两人暗地窝弄的孬点子,但苦无证据,双方也就结下了梁子(仇恨)。解放后土改和反匪反霸斗争中,抓住了樊坡,他对治孽的事供认不讳,手里还不止三两条人命,公审后便被拉进老龙沟里浇炮(土语,枪毙的意思)了。老樊坡死了,但三叔家和王老二家的账更是算不清了。

  无奈之下,众人推我又去了一趟王老二的家,王老二早于十多年前就下世了,他的儿子是户主,比我小上几岁,但满脸也是皱纹纵横了。他一边喊着哥,一边让座儿,泡茶让烟,非常热情。

  我吞吞吐吐地刚想开口,对方就截住我的话说:“我知道你是来当说客的,还是那句老话,按老辈子规矩,该咋着是咋着。”我说:“老辈子规矩说的是人死为大、入土为安吗?”对方说:“还是你这读书人明事理,就按老辈子规矩走吧。至于两家和解的事,让下辈人去做吧,这一辈子的闲气也生够了,留口气还想暖暖自己的心窝呢!”我顿时松了一口气。

  回到三叔家,我陪着风水先生去高粱地里点穴,让帮工的赶紧打墓坑,也算了却一桩心事。第二天埋殡的时辰是上午,一众送葬人把一大片子秫秫苗子踩踏得东倒西歪,不成样子。我又跑了王家一趟,送上一千块钱利市,算是青苗赔偿。王家也收下了。

  天上淅淅沥沥下起了雨,回望那高粱地,我仿佛又听到那雨后高粱“吱吱咛咛”的拔节声,想象着它一天天窜到丈把高的样子,想象着两个月后,那笑红了脸的穗子在迎风摇曳;想象着小时候在秫秆捆下捉蛐蛐儿,也想象着月亮地里编箔织席的场景。 

  秫秫现在我们老家很少人种植了,但它留给了一代人深深的回忆。(樊玉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