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版:文艺·副刊总第3870期 >2021-06-21编印

我和我的父亲
刊发日期:2021-06-21 作者:◎磊子  语音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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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已经去世五年了。每到天冷的时候,我总会在不经意间想起他衰老的样子,那感觉就像在看着身边一棵绿叶繁茂的大树,突然之间落光了满树的叶子,裸露出苍老而斑驳的树干,虬枝峥嵘,在寒风中瑟瑟着,很孤单很无助的样子,摇曳出一片人生的悲凉。

  打小我对父亲是没有什么印象的,只觉得他像是一个遥远而神秘的传说,模模糊糊,若即若离,忽尔离我很近,忽尔又远了。那时候我们一家生活在农村乡下,父亲在百里之外的城市里工作。七岁以前我的记忆里几乎没有父亲的内容,哪怕是一张温暖的笑脸。一直到八岁那年我们举家搬迁到城市里来,我才真切感觉到了父亲存在的意义。父亲对于我的存在其实也是相当隔膜的,他似乎每天都有很多事情要忙,风风火火地忙着,忙得乐此不疲,以至于忙到对我们的存在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提起父亲,母亲每每不能忘记1960年大饥荒时她抱着还在襁褓中的二哥来到城里投靠父亲,可父亲只给她留下两天的伙食费就远走高飞到省城郑州进修去了,临走连个招呼都没打。母亲没有办法,只好抱着嗷嗷待哺的孩子找了份临时工,自己挣钱来养活自己。这件事让母亲至今提起来还愤愤不已。

  父亲是爷爷唯一的儿子,而爷爷又是他爹唯一的儿子,两代单传的现实使他们都养成了一种特别自我和自私的秉性。我爷爷姊妹五个,他是家里唯一的男孩儿,从小被一圈人宠着,所以脾气特别大,动不动就发火。小时候我在姑姑家住,有时爷爷与姑姑正说着话,忽然一句话不对付,立马就会捞起床头的小板凳砸过去。那场面,实在惊心动魄。我父亲年轻时脾气也不好,只顾自己喝酒快活,家庭观念很淡薄。父亲生了三个儿子和一个姑娘,我排行老三。他一天到晚忙于工作,总是夜半才回家,很少搭理我们,由着我们胡乱生长。有时候忽然惹他不高兴了,抓过来就是一顿打,噼哩啪啦打一顿算完事儿。过后还是不管不问的。因此他也不记得我的生日到底是哪一天。从老家往城里迁户口的时候,他就那么随随便便一写,就把母亲的名字改成了玉霞,把我的生日写成了六月一日国际儿童节(大概是这个日子比较好记吧)。从此以后,这个生日就成了我身份证上法定的生日,再也没改过来。

  父亲最大的特点就是待人热情,胸中一团火似的,好朋好友,赤诚相待,披肝沥胆,每每遇到酒场,便慷慨激昂、豪情万丈,喝得是轰轰烈烈,神彩飞扬,不醉不休,天大的事情都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尤其是不能看见我们老家来人,看见老家来人便欢天喜地,眉开眼笑,无论男女老少,也无论什么事儿,八竿子打得着打不着,他都会乐不可支,尽心尽力去办,没有办法想办法,钻窟窿打洞也要办,办不成他会比人家还难受。而对于自己家里人,他却是一点儿热乎气儿都没有,平时笑都懒得笑一下,看见全当没看见。母亲想让他托人调动个工作,他不好意思;大哥下乡多年想让他找人办回城,他不好意思;二哥想让他办个手续到剧团工作,他还是不好意思。听见全当没听见,哼哼哈哈,吱吱唔唔,不是拖着不办,就是左推右推,反正是死活不愿意张口,好像给自己家里人办事丢了他多大人似的,比让他上刀山下火海都难啊。

  就这样我们也慢慢长大了,到了青春叛逆期,我开始对他发泄胸中长期郁积的种种不满,时不时的还会当面顶撞他两句。有一次我还真把他给惹火了,气势汹汹地逼过来,怒目圆睁,冲着我说,好好好,你说吧,今天把你的道理都讲出来吧,咱们好好辩论辩论。我本来还想再顶撞他两句,心里早就准备好的话几乎脱口而出,可一看他那咄咄逼人的架式,本能地害怕起来,那样子真吓人啊!感觉好像要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似的。这样的辩论还能有我的好果子吃吗?我只好忍气吞声地败走麦城了。

  真正使我们父子关系改善的,还是在我考上大学那一年。高中临毕业时,我们班的班主任正好是父亲的老熟人。有一天两个人在街上相遇了,父亲小心翼翼地问,俺那老三啥样儿?有希望考上学没有?班主任摇摇花白的头发,冷着脸子回答他两个字:没戏。父亲的脸登时一紧,臊眉搭脸的,灰心丧气地说,我就知儿是个这。回到家后气哼哼的,连正眼都不瞧我一下。

  谁知道过了俩月,天气正热的时候,忽然有位女同学上门来报喜——磊子考上了,还能上大专呢。当时把全家人听得一愣一愣的,真的假的?楼上楼下,左邻右舍,那么多好学生都一一落榜了,他怎么就能考上呢?这,这,这没有弄错吧?切!

  从那以后,父亲才开始关注我,有时闲下来也会翻翻我写的那些东西。忽然觉得有几篇大致还看得过去,不算丢他的人,就悄悄地把我写的几首小诗拿到当时的《平顶山文艺》上去发表了。那时候父亲在市委宣传部工作,天天都在为繁荣我市的文艺创作增砖添瓦呢。同事们见了他便恭维说,哟嗬,老杜呀,你家老三还行啊,写东西还真有点儿灵气儿。让他突然觉得脸上挺有光的,他大概从来没有觉得我还会给他增光吧。从此以后,看我的眼神儿就开始改变了,亮晶晶的,再也不说什么“瘸子的腿就筋了”“赖狗扶不上墙”之类的话了。其实我父亲年轻时也是个文学爱好者,天天写写画画,诗歌、散文、唱词、快板啥的写了好几本子,总是说等将来退休了要好好写一部作品出来。后来他真的退休了,却常常坐在椅子上发呆,什么也写不出来了。有一回他甚至是破罐子破摔地对我说,以后我干脆给你抄抄稿子算了,其实我的字还是不错的。

  在成长的岁月里,我也曾多次暗中埋怨过父亲对我的漠视和不关心,不理解他一天到晚东奔西走到底在忙些什么。他原本是个雄心勃勃、热情似火、理想远大的人,平时特别好面子、爱讲排场,什么事都想争强好胜,把别人的评价看得比天还大,生怕周围的人小看了自己。退休以后,热热闹闹的日子全没了,他的心劲儿也没了,连脾气好像也一天天没了。过去他对我们谁不满意了,眼睛使劲儿一瞪,当即火冒三丈高,高腔大嗓,拍桌子砸板凳的,可以毫无顾忌地发泄出来,简直如痛打落水狗一般。如今老了,便渐渐收敛起来。有什么火也不敢轻易发作了。那年冬天住院,有一天早上他在病床上忽然间咳得惊天动地的,我正好外出上厕所。查房的医生闻声进来问他,谁看护你呢?你儿子呢?他一脸落寞,拼命摇头,愤愤不已地说,我没有儿子,我我没有儿子。正说着忽然看见我推门进来,便嘎然而止了,再不吭一声,硬硬地往床上一躺,只管喘开了粗气。

  有时候想想父亲这一辈子也挺不容易的,年轻轻的就一个人来到这座陌生的城市里打拼,赤手空拳开辟出一个崭新的家来。中年以后又拖着一大家子人负重前行,上有老下有小,七八张嘴都要吃饭,难免会让他心烦,再加上工作中的挫折,同事间的争斗,平时对我们的忽略也是在所难免的。父亲还在的时候,我总感觉到身上有股子潜在的力量促使着我不敢懈怠,仿佛赌气似的,那就是我努力想要证明给他看,离开了他我照样能活得很好很优秀,决不会给他丢脸。现在父亲撒手而去了,我却忽然间感觉到这一切都没有了意义,我证明给谁看呢?谁还需要我的证明呢?

  诚然,我的父亲并不是一个十全十美的父亲,身上有着寻常人都会有的固执和虚荣。但他却是这个世界上最关心最爱护我的人,没有人可以替代。无论人生怎样,怨也罢,恨也罢,父亲总归还是父亲,只要他还在那里,我们的人生就不会变得苍老和没有退路。现在他说没了就没了,再也回不来了,而且不给你任何忏悔的机会。我们的人生便只剩下了归途,没有了来路。

  爸,分别这么久,我真想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