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版:文艺·副刊总第3949期 >2021-10-18编印

重 阳
刊发日期:2021-10-18 作者:◎崔红耀  语音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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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住在乡下。她的时间表上只有农历的节气,少有节日。

人老难离窝,挪窝更难。母亲不愿进城住,她说,我择铺,夜里睡不安生。母亲老了,她的世界里就是那几只鸡、鸭,几畦菜,几棵花椒树,一亩三分地。每次我俩通电话,她都如数家珍,把她的世界全都描述一番,像向领导汇报工作般仔细。开始我装着听,嗯----啊!后来听习惯了,母亲若是哪儿说漏了,我就立马回问她那啥啥咋样了?她就立马絮叨说,人老了,记性没了......

其实,母亲记性一点儿也没减,她对农历节气了如指掌。开春了,天暖和了。我说,娘你进城住几天呗?

母亲说,清明前后种瓜种豆;春不种,夏不收;点种三月三,倭瓜葫芦结一千;春雨贵如油,点滴不白流。

暑假了,暑热难耐。我说,娘你来住几天吧,避避暑。

母亲说,头伏萝卜二伏芥,三伏里头种白菜。

秋收完该闲了。我说,娘你来吧!

母亲说,小麦种迟没有头,油菜种晚没有油;秋分早,霜降迟,寒露种麦正当时。

于是,我家餐桌上就没有断过应季的蔬菜,还有面和油。

清明过后,母亲捎来了蒲公英。她说,春上的黄黄苗根肥叶壮,泡茶喝,清热祛火;端午过后,母亲捎来了毛毛眼、车前子。她说,这东西败毒,大人孩子喝了不生病。仲秋过后,母亲捎来了野菊花。她说,这时的菊花清肝明目,晒干了装枕头里面,清目醒脑,治失眠。

看到母亲捎来的大包小包儿,我就会记起农村久违的节气。眼前自然就浮现母亲在山间野地挥动铁锹,艰难刨挖的情景。那满头的银发在野风中乱在脸上,粘着汗,沾着尘。枯树枝般的手指伸进泥土中,艰难地摸索着她眼中的宝贝。也许她丝毫不觉得苦,也不觉得累。因为她觉得把这些好东西分送给儿女们就是占了天大的便宜,就像让儿女们又吃到了她甘甜的乳汁……

又是九月九,秋收后的母亲,该闲了吧,我要回老家看看她。

到了家,见铁将军把门儿,打电话,母亲也不接。我盘算母亲肯定是下地干活去了。好多年都没帮母亲干农活了,我决定去看看。跑了几里山路,连母亲的影子也没看到。腿酸脚疼,嗓子眼儿发干,心里就着急起来:这人是干啥去了呢?

再折返回来,我一屁股蹲在家门口的水泥台上,莫名失落,抽起烟来。

直等到中午12点多,母亲终于擓着竹篮回来了。竹篮里盛的是半篮酸枣,有红的,也有半黄不红的,我接了竹篮。母亲边开锁边责怪我,回家咋不早点儿打电话呢?我说,你咋不接电话嘞?母亲说,下地干活拿手机丢了咋办?我问她,摘大半天酸枣能卖几个钱呀?70多岁了,还遍山野地里跑,万一有个啥好歹咋办?母亲却说,跑跑得劲儿呀!还说,人家谁谁家的媳妇儿半天能摘几十斤酸枣,管卖四、五十块钱哩。我说,你跑大半天赚的钱买不住半包烟,图啥呢?忘了自己的病了?

母亲匆忙洗了把脸,钻进厨房,开始给我做饭。她说,吃稠面条吧,我焐的有酱豆,你最好吃酱豆面条吧!说着就去和面。我取了柴,把火烧着。我要帮母亲轧面条。母亲说,咱今儿中午不吃轧面条,娘给你做手擀面。我说,那多费事啊!母亲说,手擀面好吃嘛!

忙活中,我问,娘,你烧火吧!今儿中午我擀面,炒辣椒臊子。母亲搓着手乐呵呵地说,中!我烧火,你做饭,我吃大儿子的手擀面。我说,娘,你气人不?母亲说,我咋惹你生气了?我说,你忘了医生咋交代的?你干活恁死劲,要是眼病再犯了咋办?你恁心疼钱,咱可不能再做手术了!母亲搓着手说,是哩,是哩!

母亲60岁头上,患了“视网膜脱落”。我带母亲去省城医院,医生说做手术需要几万元手术费。母亲一听急了,挣着要走,说,我老了,瞎了算了,我不值这么多钱!我说,为给父母治病,有人情愿去卖血卖身、割肉刮皮哩,儿子愿意,就是值!咱往后日子还长着呢!

我说,娘,你知道今儿是啥节?母亲愕然,说,今儿,也是节气?我咋不知道嘞?我说,今儿,是重阳节、老人节呀!母亲瞪着眼,说,今儿是九月初九,咋就叫重阳节、老人节嘞?我淡淡一笑,说,可管他啥节哩!有儿子陪着娘的日子,就是节!母亲眯着眼笑着说,是哩,是哩!

娘儿俩唠着话,母亲时不时拿眼打量着儿子,嘴里嗫嚅着。我知道此刻,母亲的心间流过的是酸涩,也是幸福……火红的灶膛映照着瘦小的母亲,那张苍老的脸像一枚干透了的红枣。

记得母亲第一次用我弟的手机和我视频,当母亲那张核桃皮一样的脸出现在镜头里时,我竟不忍看,心里一下子酸了……而母亲也在电话那头说,耀儿,也老喽,成小老头了,头发越来越少了……老年人说头发是俊毛,你看看,没了头发,咋恁显老哩……要是能把娘的头发给你点儿也行…… 

唉!人生易老天难老,岁岁重阳,今又重阳。母亲啊!小时候,儿烧火,娘掌锅;如今,娘烧火,儿掌锅……

这就是您眷恋的人间烟火,这也是儿眷恋的烟火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