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村子前有一条弯弯的小河叫泥河,一年四季流淌着,清澈极了。冬春季节夜静时刻,听得见哗哗的流水声,时大时小,大人们说这是水簸箕留下的声音,而水簸箕是个宝,早年被人盗宝挖走了,很可惜。小河边有一大片竹林,足有五六十亩地那么大,老是藏有野狸猫、黄鼠狼、草狐子,一些小动物时不时窜出来祸害乡邻家的鸡窝。每到傍晚时,天边一群一群的鸟儿成群结队盘旋着落入竹林,叽叽喳喳吵的小村子好不热闹。竹林的东头有两棵高高大大的老梨树,那是四奶奶家的。
我的近门家族有九个爷爷,只有九爷还在世,今年也97岁了。20世纪60年代四爷早逝,四奶奶仍无悲无喜地忙碌着,家里仍时不时传出尖声呵斥不中用儿媳的声音。胖胖的四奶奶有一张胖胖的脸,富富态态。四奶奶的独生儿子,也就是我一个远门叔叔,一条腿残疾,一拐一拐的,年龄大了,娶了一个不怎么中用的媳妇。一家人里里外外都是四奶奶当家理事,搁哪哪中,做啥啥行,远近街坊邻居无不服气。可能是生活艰辛的缘故,本来应有一副弥勒佛欢喜相的她,却是天天冷冰冰的,很少见过她的笑脸。四奶奶有一手村上女人少有的绝活,除了接生,最重要的是会给小儿叫魂儿、安神、扎马牙、看邪病,连过去禳灾祈雨等一些神神叨叨的事儿,也是四奶奶领着村上一众老太太们操办的。
记忆中,那是1961年,先旱后涝,大灾之年。春上几十天,没落一滴雨,庄稼苗都旱干了,连平时从没断过流的泥河最深的潭也干涸见了底。正晌午时分,日头正毒,四奶奶领着一群老太太舞刀弄枪,在河边小庙前祈雨,胯下骑条板凳,权当马匹,头戴柳条编就的花帽,口中念念有词:“我骑着大马上天空,一跑跑到灵霄宫,老天爷忙把圣旨下,四海龙王得令行……”围观的一群妇孺老幼跪倒一片,四奶奶俨然是人们心中的英雄。接连三天的祈雨,果真惊动了龙王爷。三天后的傍晚,惊雷声声,大雨哗哗。喜得我们几个小伙伴跑到雨地里淋雨、戏水,直嚷嚷着四奶奶真是神了。
接着那年又是秋涝,连着阴雨下了半个多月,庄稼淹在地里收不回来。四奶奶又出马了,她从自己的小竹篮子里掏出一个碎布扎的小人儿,有胳膊有腿的,头上还扎两条小辫子。她把小人儿挂在小庙的门框上,手抓一把笤帚,来回作扫地状,嘴里不停地哼唱:“扫天媳妇扫扫天,把云彩扫到西南山。西南山上去下雨,咱这儿是红刚刚日头响晴天。”几天后,强劲的北风刮过来,红太阳露脸了,四奶奶又长脸了。我们一群小孩子真真是佩服四奶奶的手段,绝了!
过了八月十五,那竹林东头老梨树上的梨子也泛黄了,四奶奶也盯得紧紧的,就怕我们这一群小猴子淘气包们偷吃,手里掂根竹竿老是叉着腰骂骂咧咧的。虽然我们这些七八岁的孩子怕她,也怕她的什么手段,但那黄澄澄的梨子老是晃在我们眼前,惹得我们直流口水,谋划了一次又一次的偷梨计划。某天放学后,我和大我一岁的邻居小仔儿潜入竹林,盯着四奶奶回家点火烧饭的当口,我奋勇当先噌噌爬上树,三下五除二,边摘边往下扔,小仔儿在竹林里慌慌地拾。当我手攀树枝向远方那一枝结满累累果实的树枝伸手时,脚下的老树杈咔嚓一下断了,我从足有两丈高的老梨树上摔下,屁股和大腿被竹林里的竹茬签子扎了三处血窟窿,如血人一般昏过去了。村上的福成哥恰在河边放牛,把我背回了家。
接下来没几天伤口又发炎了,屁股肿了,疼得直叫喊。母亲不停地责骂,又气又心疼。那时村里缺医少药,无奈之下母亲要请四奶奶来给我驱邪治疗。我怕见四奶奶,心里怵怵的。
四奶奶来了,人未进门,嗓门却洪亮地先进来了:“龟孙,可叫你淘气,神仙拾掇住你了吧!”说着,手里摊开黑乎乎的手巾包,三只黄澄澄的梨子映人我的眼帘。我的眼都直了,一边盯着四奶奶的脸,一边一手就攥住了一只梨,偷偷塞进枕头底下。“来来,叫奶奶看看是中啥邪了?”
只见四奶奶手端一碗清水,虚空晃上一晃,左右一比划就唱起来了:
是神祟是鬼祟?
是家亲是外鬼?
是神崇你入庙院,
是鬼祟你入坟院,
是仙门你入楼棚,
各照本位去修行。
别打扰红尘!离这红尘身子!
治疼!消肿!散火!
散完!散净!一点儿不剩!
唱着唱着,口里含一大口凉水,呼的一下喷在我的伤口处。又继续喃喃地唱道:“是神祟是鬼崇?是家亲是外鬼?……”等到第三遍,我就跟着学会了四奶奶的口诀,对四奶奶的恐惧也渐渐地变成了亲切与亲近。第二天,四奶奶照时照晌又来给我祈愿驱邪时,我也随着四奶奶的流程节拍跟着诵起了“是神祟是鬼祟?是家亲是外鬼?”四奶奶拍我两巴掌,“龟孙呀,疼得轻,看你以后还爬树?三天不打,还上房揭瓦?”虽然我的伤口感染好转最终应该是青霉素的功劳,但四奶奶那和蔼可亲认真祈愿的模样,永远埋在我的心底。
我二十岁那年,娘因病去世,四奶奶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来家里主持丧事,她心疼地一一抚摸着俺弟兄三个的头,叹道:“唉,可怜的孩子,早早成了没娘孩儿。”等到我娶媳妇时,四奶奶高兴得满脸皱纹都展开了。女儿快出生的时候,她三天两头往家里跑,嘱托了再嘱托,叮咛了再叮咛,明知老人家会接生,也不好意思去医院了。那天晚上,媳妇喊叫了整整一夜,四奶奶忙碌了整整一夜,折腾得老人一眼未眨。太阳快出来时,女儿仍不肯落地,四奶奶手足无措慌了神,让我赶紧送医院。我拉上痛苦中的媳妇,让四奶奶坐上车子就往村外跑。出了村头,抬头看见东方红彤彤的太阳露脸了,女儿的一声啼哭让四奶奶乐开了花。那些天,四奶奶逢人便夸:“见重孙了,见重孙女了。俺孙媳妇长得排场,生个重孙女也像花儿一样好看。”我听着心里像喝了蜜一样。
四奶奶仙逝四十年有余,我的那可爱的四奶奶,那笑眯眯的弥勒佛似的菩萨相,那略有沙哑却甜蜜的声音,就永远定格在了我的脑中。有时我摸着屁股上腿上的那几处伤疤,心里祈愿四奶奶在天上仍然与各位神仙走动,驱邪禳灾、接生、安神,福佑苍生,还是那个人人尊敬的长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