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年今日雨淅淅,故里魂归未有期。
且奉亲恩三碗酒,更裁夜梦作寒衣。
农历十月初一,是“寒衣节”。又称“祭祖节”“秋祭”。老家有在坟头烧五色纸祭祖的习俗传统。其重视程度,胜过清明。
然而,“新冠”肆虐,我所在的县城还未解封!打电话告知乡下爹娘:十月一,不回去了。并嘱咐二老,防疫无小事儿,配合村干部,出门戴口罩……
“咋?坟,也不回来上啦?”爹的语气里明显带着愠怒。
我支支吾吾,愧疚失落填塞胸口。
是啊!开枝散叶,枝再繁,叶再茂,扎向泥土的根,只有故乡。只有一个寻根的人,才能理解“路上行人欲断魂”那融入血脉里的眷恋;也只有一个站立在祖坟墓碑前的人,才会像哲人一样思考: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往哪里去?
慎终追远。我想起了我家的族史、家谱。
国有正史,地有方志,家有族谱。手捧墨香四溢的族谱,重温族人懿行美德,铭记家风族训,儿时从长辈那儿听来的故事,依然萦绕耳畔……
我老家观音堂村向北,有一条通往汝州的县道。沿此路西北行约3公里处,一座水库清明如镜,映天照日。这里群山环抱,松柏葱郁。山回路转,仰脸望去,一座庙宇耸立山巅,仿若白云中来。
这就是香炉垛祖始庙。山虽不大,却极陡峭;庙宇不宏,却也别致。这庙唯有南面山门一条石阶攀山而上,如登天梯。那三面皆为悬崖峭壁,崖下北石河潺缓东去。我记得小时候,此庙破败不堪,狼藉一片。一座天然巨石被琢成石龟形状临于崖顶,石龟俯瞰崖下石河,所驮石碑不知去向。爬上龟背远眺,山青青,水弯弯,层峦叠翠。附身侧目,犹如临风飘仙。祖始庙南面香炉峰,峰顶又有巨石一块,如擎在天上的一方巨鼎,正对庙门,好似天然香炉。故美其名曰“香炉垛”,山下村庄由此得名。
垛上村东河湾处有一片柏树林。站在山腰公路观望,透过蓊郁翠柏,依稀可见几通墓碑、数十座坟茔。那就是崔家的祖坟。
它前临石河川,背依香炉峰,群山环抱,植被茂密。俗话说“山管人丁水管财”“前照后靠左右抱”,这崔家老祖坟在方圆几十里也算得上一块宝地。
追根溯源,我们这一脉崔家,祖籍在汝州崔辛庄。崔辛庄曾经历过一次血腥大屠杀。据家谱记载,当年逃到垛上村的,是一个带着几个孩子的寡妇。这崔家寡妇有一手弹棉花的好手艺,为方圆左近的村民弹棉花分文不取。天长日久,人们感愧其德,就收留一家人在村上。崔家寡妇带领孩子们开荒辟田,居然就站住了脚。当时,村上没有人读书。我的祖上竟然要求孩子们农忙之余读书习字。
现在想来,这对后世崔家人立足垛上、观音堂,乃至儿孙们在各行各业多少有些建树,都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观音堂村北石河湾,突兀耸立一座石崖,状如石龟,其后有一大块肥沃良田,俗称“20亩地”。我们观音堂崔家老祖爷——成麟公,就葬于此。
祖坟前临潺潺石河,后依巍巍白岭,左顾滴水崖,右盼巨石龟。老祖爷把自己安身于此,自有他的道理。毕竟观音堂这块儿最好的田地,是他置买下来的。他要看着儿孙们经营好他置办下的这份家业。
光阴荏苒,日月如梭。时至道光年间,我祖上在垛上村已历八世。此时,我老祖爷成麟公已届而立,弟兄三人中排行老二。因家大人旺,垛上村的土地已难以维计。当时,祖上在观音堂村置买有几十亩田地。两村相距七八里,耕种不便。于是祖上商量:弟兄三人中选一个去观音堂村落户。弟仨抓阄,老大成麒抓住了。可他自觉心眼儿实,恐难打开局面。就对老二说,“老二,哥哥愚钝,恐难担当此任。你智勇双全,还是你去吧!”我老祖爷成麟说,“中!听大哥的。但我若遇到困难,家中兄弟们可要鼎力相助啊!”众家人纷纷应允。
我老祖爷自打来到观音堂,人丁兴旺。“万”字辈的仨儿子,生了“玉”字辈的十个孙子。眼看家里人口添多,土地薄少,老祖爷身为一家之主,常常在石河滩上下转悠,心事重重……
一天,有个人到我家,说想卖地,要价八串钱一亩。这价格,合乎当时行情。哪知我老祖爷在里屋故意装聋卖傻道,“啥?十八串钱!那可不贵,我买了!”“爹!人家说是八串钱!你也不知道咋听哩!”“混帐!我还没聋哩!十八串就十八串!”那人见当家的发话了,每亩地一下多卖十串钱,连声说,“中、中!”蹽脚子跑走了。
那人走后,老祖爷训斥儿孙们,说,“他们姓温的,也是人多地少,肯定是卖地搬家。咱的地又在他们的地中间,出入不便。咱高价买了这块儿地,就有人再来卖第二块儿、第三块儿!”
果不出老祖爷所料,温姓人见有大便宜占,纷纷到我家卖地。观音堂村北好地,尽归我家。自此,老祖爷举家在观音堂村扎稳了根。
老祖爷深谋远虑,常常去观音堂村北看庄稼,对“20亩地”下边儿的河滩打算已久。
石河泉流到石龟潭时,水面渐阔。河水漫过石龟崖下的大石板,向倒树湾流去。
“如果在石龟下面的大石板上开凿出一条水渠,那几十亩河滩就能变成水浇地……”老祖爷思忖着,紧蹙的眉头渐渐舒展。
当时,这石龟临着胡家的地,归胡家所有。老祖爷心里盘算“得从长计议”。
观音堂胡家是村上大户。当时胡家族爷也是一个秉性刚直的庄稼里手。我老祖爷初来乍到,盖房置田。胡爷当面没说,私下里夸“崔家有能人!”
一天,我老祖爷带领儿孙们在石河滩围堰开荒。胡家族爷过路,看见了说,“老弟,你在这河滩上折腾啥哩!屙屎不长蛆的地方,有啥弄头儿?”我老祖爷赶紧递上旱烟,说,“老哥呀,不整不中啊!你看这几十口子人,光吃都捂扎不住。收多少是多少吧,总比不种强!”胡家族爷听了,直夸我家老祖爷能干务实,持家有方。
有了这次谈话,我老祖爷心里暗暗道“这事儿能成”。于是就托人对胡家族爷说:俺家有群羊,没羊圈。夏天雨水稠,肯岔蹄(羊蹄上长疮溃烂)。想买下石龟下面的大石板,打个羊圈。愿意出高价钱,还望胡哥成全。胡爷一听,说,“一块儿石头板儿,要啥钱哩!给他!”
我老祖爷看有机会,亲自上门,对胡爷说,“不要钱可不中!我来观音堂多亏您照顾……”胡爷说,“叫你出钱买块儿石头板儿,那趁哩我多不仗义!”“话可不能这么说!你若要钱,我就买。你要是不要钱,就当没这回事儿!”胡家族爷一拍大腿板儿,“中!掏钱吧,卖了!”
我老祖爷买石板打羊圈,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开渠是真。没过几年,崔家硬是在大石板上凿出一条水渠。就这样,下河那几十亩河滩变成了水浇地。
人勤地不懒,有水又有肥,当年种的水稻就丰收了。老祖爷让儿孙们用手巾兜包上新米,到外姓人家挨户送上,说是尝尝鲜。村里人皆大欢喜,都说,“观音堂人老几辈儿没种过稻谷,崔家当家的有本事!”
听爹说,因为这事,胡家族爷再不与我老祖爷共事,说“崔成麟太能!”后来崔家户业渐大,房子越盖越多,形成南街。胡家住北街,中间一条胡同,叫“当中街”。其实就是“楚河汉界”。
晚年的老祖爷,该给自己找一块儿安身之地了。就从南山请来一个有名的“茔地先儿”。听爷爷说:那茔地先儿在我家好吃好喝好招待,住了将近一月。眼看麦子快熟,该农忙了,老祖爷却并不着急选坟地。
传说,这看茔地都在后半夜。鸡叫之前找到了茔地,就会显灵。于是,一个月明星稀的后半夜,我老祖爷领着茔地先儿到“20亩地”找“灵地”。
他在前面走,茔地先儿在后面跟。当走到地头儿时,“刺啦——刺啦”传来了割麦子的声音。老祖爷就停住脚,掏出旱烟袋,抽烟。茔地先儿说,“咋不走了,老哥?”我老祖爷说,“你听——地里有人偷麦。这人家里一定是断肚儿了(断粮)。我们现在过去,乡里乡亲的,弄得不好看。等他把麦子背走了,咱们再去找也不迟。”那先生说,“哥呀!你可真是个大善人!放心,我一定给你找块儿好地儿!”
听爷爷说,真是天意!老祖爷选的“灵地”,恰巧就是那人偷割麦子的地方。
老祖爷的墓碑上刻有这样一段文字:公讳成麟,字仁厚,出作入息,兴家立业,虽目不识丁,而颇精地理……
每年“清明”“十月一”,我的同族都会从四面八方陆续回家到“20亩地”上坟祭祖。
碑文斑驳,依稀可辨,族谱铭记,口耳相传。我仿佛看到了老祖爷赶着牛车携着妻儿,在“香炉垛”下,挥手告别亲人的自信从容;仿佛看到了老祖爷站立石河泉大青石上,叉腰抽烟的霸气威严;仿佛看到了老祖爷高价买田时的大智若愚;仿佛看到了老祖爷挥舞铁锤,飞汗如雨,开凿水渠;也仿佛看到了村民们品尝稻米时,绽放在老祖爷眉宇间的灿灿笑容…… (作者:崔红耀 单位:县三中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