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岁月如梭,一晃几十年过去了。睹物思人,触景生情。
我的书桌,是张用了三十多年的老木头桌子,边角都让岁月磨得圆润了许多。桌上有一盏台灯,光线是柔和的暖黄色。灯下,摊着一本翻旧了的《诗经》,书页泛黄,边上是我密密麻麻的批注。夜深了,窗外是宋徽宗御赐县名“物宝源丰”——宝丰沉沉的夜,万籁俱寂,只有这灯下的一圈光,是我的世界。我扶了扶鼻梁上的老花镜,镜片后的眼睛,望出去已有些昏花了。四十年,就在这一眨眼的工夫里溜走了。我从一个刚出校门、满脑子浪漫念想的青年,变成了如今两鬓染霜、即将退休的老头子。这四十年,我守着这所村小学,守着一茬又一茬的孩子,也守着我这一盏灯下的、与书为伴的光阴。
我的阅读,大约是从一本没有封皮的《三国演义》开始的。那时我还是个光着脚丫在田埂上跑的野孩子,家里穷,除了课本,再无别的字纸。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在邻村一个老秀才家的柴火堆里,发现了它。它被撕得只剩半本,前后都缺了不少页,我却如获至宝。那时的阅读,是囫囵吞枣的。关云长的青龙偃月刀,赵子龙的长坂坡,诸葛亮的空城计,在我心里搅成一团金戈铁马的热闹。许多字是不认得的,许多情节是接不上的,但这并不妨碍我沉浸其中。我常常搬个小板凳,坐在院里那棵老槐树下,就着傍晚最后一点天光,一字一字地啃。母亲唤我吃饭的声音,从灶间传来,也常常是听不见的。那半本残书,为我这个乡下孩子,凿开了第一道窥见外面世界的缝隙。那缝隙里透进来的光,虽微弱,却足以照亮一个孩子贫瘠而荒芜的想象。
后来上了师范,那图书馆,于我简直是一座忽然现于眼前的宝山。我第一次看见那么多、那么高的书架,那么多的书,一排排,像沉默的森林,藏着无尽的秘密。我像一头饿极了的小羊,闯进了丰美的草场,贪婪,却又带着几分不知所措的惶惑。那几年,我读鲁迅的冷峻,读朱自清的清丽,也读泰戈尔的空灵、普希金的热烈。书里的世界浩渺无边,时而让我心潮澎湃,时而让我怅然若失。我仿佛听见那些伟大的灵魂,在纸页间低语、呐喊、歌唱。我拿一个厚厚的笔记本,恭恭敬敬地抄录下那些让我心头一颤的句子。那些夜晚,宿舍的灯熄了,我便在走廊那盏昏暗的长明灯下,读到眼皮沉重得抬不起来。那段时光,是我的阅读最饥渴、也最纯粹的岁月,它为我往后四十年的教书生涯,悄悄地垫下了一块最沉实的基石。
再后来,我便回到了这片生我养我的土地,站上了三尺讲台。我的阅读,便自然而然地与我的“教”融在了一处。起初,是为了把课讲好。一篇《可爱的草塘》,自己若读不出草塘的可爱,又如何能让孩子觉得它可爱呢?于是,备课时读,夜深人静时也读。读文章的起承转合,读字词的精妙妥帖,读那文字背后作者的一缕情思。我渐渐发觉,这“为教而读”,竟比从前“为己而读”又多了一层滋味。它逼着你去细想,去揣摩,去把那些自己感受到的、却说不分明的好处,掰开了,揉碎了,寻一个最浅近的法子,说给孩子们听。
我给孩子们讲“两个黄鹂鸣翠柳”,便不只是讲对仗如何工整,色彩如何明丽。我要他们闭上眼,听,那黄鹂的鸣叫声,是不是脆生生的,亮晶晶的,像清晨的露珠从柳叶上滑落?我给他们讲“孤帆远影碧空尽”,便不只是讲李白送别孟浩然。我要他们想,那船越行越远,最后只剩下天水之间的一线,望着的人,心里该是怎样一种空落落的怅惘?这时候,阅读于我,不再仅仅是私人的享受,它成了一座桥。我站在这头,孩子们站在那头,我用我从书中汲取的感悟与情思,小心地牵引着他们,一步一步,走向文字的美,走向文学的深处。
这四十年来,我领着孩子们读了多少书,已是记不清了。从“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的稚嫩,到“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的真挚,再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胸怀。我亲眼看着那些方块字,如何像一粒粒种子,落进他们幼小的心田,然后,在时光的浇灌下,悄悄地发芽、长叶。有个叫小军的孩子,家境不好,性格也内向,唯独爱上我的语文课。有一次,我们学《少年闰土》,读到“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课后他悄悄跑来告诉我:“老师,我昨晚也看到那样的月亮了,就挂在俺家院子的枣树梢上,真的像一个大金盘子。”他眼睛里闪着光,那是一种美的光,被发现、被点亮的光。那一刻,我忽然觉得,我所有的坚守、所有的付出都有了意义。
如今,我已是五十八岁的人了。身边的许多老伙计,早已含饴弄孙,享着清福。他们有时见了面,会打趣我:“老家伙,还抱着那些破书啃个啥劲?眼睛都要瞎喽!”我只是笑笑,不知该如何回答。他们不明白,于我而言,阅读早已不是一项任务、一种学习,它成了一种习惯、一种生活方式,甚至是生命本身的一种需要。
这四十年的乡村教师生涯,日子是清苦的,也是平凡的。有过彷徨,也有过寂寞。当外面的世界日新月异,喧嚣着向前奔去时,我守着这片土地,看着一代代孩子来了又走,心里并非没有波澜。然而,每当我感到疲惫、感到困顿的时候,便回到我的书桌前,拧亮这盏台灯。灯光下,打开一本熟悉的书,就像会见一位老友。那些穿越了千百年风雨的文字,依然温润,依然有力。它们告诉我,关于坚守,关于美,关于人之为人的尊严与梦想。于是,心里的那点尘埃,便被这书香轻轻拂去了;那点寂寞,也在这无声的对话中,化作了内心的充盈与宁静。
前几日整理旧物,翻出几十年来积下的一箱读书笔记和学生的作文本。笔记的墨迹,从蓝黑到纯蓝,再到黑色,纸张从粗糙变得稍稍细润,字迹也从青涩工整,到如今的沉稳老练。那一笔一划,都是岁月。学生的作文本里,那些稚嫩的笔触,那些对世界的惊奇发现,那些从我这里承继去的、对文字的一点热爱,都让我感到一种莫大的慰藉。
我摩挲着这些发黄的纸页,忽然想起宋人黄山谷那句有名的话来:“一日不读书,尘生其中;两日不读书,言语乏味;三日不读书,面目可憎。”这话说得真好。这四十年,我不敢说读了多少书,有了多少学问,但我庆幸,我始终没有放下书本。是阅读,擦亮了我的眼睛,滋养了我的心灵,让我在这平凡的岗位上,没有变得庸俗、麻木和“面目可憎”。它是我这清贫岁月里最华贵的盛宴,是我这孤寂旅程中最忠实的伴侣。
窗外,远远地传来一声鸡鸣,天快要亮了。我合上面前的《诗经》,关掉了台灯。那一圈温暖的光晕倏然隐去,书房里暗了下来,但我的心里,却是亮堂堂的。这光,是从书页里散发出来的,是从我心里生发出来的。它照亮了我过去的四十年,也必将,照亮我往后所有的日子。 (刘海军)